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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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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祖國的貢獻來講,也是鄧伯伯大。鄧伯伯寫了那麼多書,向全世界介紹了中國的歷史和古文明。這難道不是對中國的巨大貢獻?爸爸這幾十年除了受批判,幹了些什麼?就是那本《東西方宗教史對比》嘛。”

“我不同意你的説法,”吳鳳珠生氣地叨嘮着“你那全是個人主義觀點。”

“那我問你,是鄧伯伯對中國貢獻大,還是爸爸對中國貢獻大?”

“不能這樣比。”

“那怎麼比?媽媽你説,一個人是白受苦貢獻大呢,還是做出實際業績貢獻大?”

“我覺得為祖國受苦是最難的。”

“難有什麼用?再説,受苦也不一定算多難的事。媽媽,你不是知道趙氏託孤的典故嗎?趙氏託孤是託給了兩個忠臣:杵臼和程嬰。杵臼問程嬰:‘立孤與死,二者孰難?’程嬰答曰:‘死易耳,立孤難也。’你看,比起做成事情,死尚且都算容易的,你那個受苦算什麼難的?”

“你怎麼説開趙氏託孤了。”

“我覺得你的愚忠思想頑固的,不知怎麼就想到這個典故了。”

“豈有此理…”

“好了,不用爭了,”範書鴻擺手打斷了子不得體的爭論“我覺得丹林的話對:當然是秋白兄的貢獻大,他的著作擺在那兒呢。我有什麼貢獻?沒有隻言片語留下來。”

“那你為什麼還不後悔?”吳鳳珠不甘示弱。

鄧秋白一直有些尷尬地看着吳鳳珠與範丹林的爭論,這時笑了笑,説道:“範兄,你們一大批迴國的人,雖然幾十年來吃了不少苦頭,但我以為,對於中國今天民主進程的出現,無疑是起了作用的。”

“作用微乎其微。”範書鴻搖了搖手“秋白,我回來並不後悔。你沒回來,我認為也沒錯。都是歷史造成的。”

“我當時沒有回來,完全因為一個偶然原因。上商店買東西,要了兩張舊報紙包裝,回來,剛要把報紙了扔掉,看見一個標題,評論中國的。我展開隨便看了一下,對中國政局是否會長久穩定產生了懷疑。要不是這張舊報紙,第二天我也就動身了。那我可能會和你一樣,也許一本小冊子都寫不出來。”

“如果不是你,而是我看見那張舊報紙,那可能咱倆就正好換換位置了。”範書鴻風趣地笑道,他想活躍氣氛。

“那完全可能。我那天本來不準備去買東西了,可臨時決定去了,也沒準備去那個商店,正好碰上一個人,就一邊聊一邊多走了幾步。這才進了那家商店。有時候一個很偶然的因素就決定了人的一生。”鄧秋白與鬱文在中國官方有關人員的陪同下參觀故宮博物院,他們在簇擁中踏進午門,踏進太和門,面對着雄偉輝煌的太和殿和殿前氣勢非凡的廣場站立片刻,受一下,再踏上太和殿。然後,一間又一間平時封閉着不對普通遊人開放的宮與殿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相繼打開,他們在主人殷勤的引導陪同下一一邁進去。他們走到哪兒,門就開到哪兒,暢行無阻。他心中除了湧起對中國古代文明的自豪和一個歷史學家的興奮外,更多的是一種享受貴賓待遇的、光榮顯赫的優越

他們坐着小轎車馳離燈火輝煌的人大會堂,馳往下榻的賓館,他很舒服地仰靠在坐位上,看着車窗外掠過的長安街燈火,回想着剛才在人大會堂與國家領導人會見的場面,他為自己受到的尊重歡到滿足。

“鬱文,”他轉過頭對子説“我真幸運啊,要是三十年前沒看到那張舊報紙,我哪有今天?還不是和範書鴻一樣住牛棚,受批判,無所作為?真是人生難測啊。”外面雷電風雨都停了,天又明瞭些。烤鴨店顧客更多了。桌桌客滿。服務員託着托盤旋轉着穿梭往來。荷葉餅上來了,鴨架湯也上來了,一片片烤鴨蘸甜麪醬,加上葱絲裹卷在一張張小小的荷葉餅裏,一桌人邊吃飯邊飲着酒。

歷史學的動態,東西方文明的對比,人生中的機遇,不同的價值觀,幾十年前的往事,老年人與年輕人的關係,東方與西方的家庭結構,範丹林的經濟學,林虹父母受迫害的情況,鄧秋白夫婦回國的觀,中國的特異功能,中國人在國外的情況…談話是隨意的,泛泛的。客人關心的是中國現狀,主人興趣的是外國情況,範丹林關心的是經濟,林虹是什麼都關心,又什麼都不關心,範丹妮只是不斷地喝酒。這是一個多元的心理氣氛場,裏面融匯着各種各樣的因素。然而,範書鴻與鄧秋白這兩個分別三十年的舊友重逢,畢竟使這個心理場帶有模糊的兩極。往事悠悠,人生惆悵,是隱隱約約影響和籠罩着一切的“主題”這個主題使範丹妮更多地飲酒;使林虹更多地考慮自己的人生抉擇;使範丹林更多地想着自己的經濟學和今天晚上的一個活動——他要去參加一個討論;使鄧秋白更多地想着他將要寫的幾部歷史學鉅著;使範書鴻更多地到自己的衰老和往昔的一去不復返;使吳鳳珠有更多的要不停説道的不滿的話。

的葡萄酒,黃的啤酒,在燈光下閃亮。透過酒杯看世界,都是光亮而模糊的。各種各樣的電影鏡頭在眼前閃過。胡正強的眼睛,文倩嵐的眼睛,各種人的眼睛,旋轉的舞會,彩繽紛的旋風,一個女人站在酒席旁仰着脖子乾杯,酒從嘴角下來,她醉了,扔下酒杯,笑着,人們驚愕地看着她,男人們厭惡的目光,服裝店內摩肩接踵,各種款式的裙子在眼前晃動,赤橙黃綠青藍紫,眼花繚亂,一個臉甜甜的女售貨員在衝自己微笑,您要什麼?她要什麼?要酒,要不停地喝酒,她要放把火把服裝店燒了,大家都不要穿衣服,都着,她不怕,可她的假呢?

鄧秋白和範書鴻兩位老人,還有自己去世的父親,他們經歷的人生起點相同,結局何等懸殊啊。影響人生的是兩大因素:客觀的偶然和主觀的抉擇。客觀偶然的力量太巨大了,它決定了人的基本方向,人只是在這基本方向範圍內有所抉擇吧?偶然後面還有沒有必然呢?這個哲學問題暫時不必想吧。她現在不必去考慮客觀生活是如何安排自己命運的,她要考慮的是在這個已經確定的安排面前如何抉擇。對職業和事業的抉擇,還有對男人的抉擇。難道就抉擇李向南?童偉的臉,鍾小魯的臉,隨着自己踏進京都生活——這一實際生活的改換帶來的變化太巨大了——自己會遇到更多的機會。範丹林剛才約自己一起去參加一個討論會,去不去呢?

他為父親到惆悵,然而,他更多地想到的是自己的事業功名。他要成為大經濟學家,他要寫幾十部著作,他要在中國的經濟改革中發表更多的戰略見解,他以後要成立一個自己領導的經濟研究所,他到自己是體魄強健的,富有活力的,可以承擔多種大工作量,可以雙手用力一揮,把大寫字枱上堆積如山的經濟學著作嘩啦一聲都掃在地上——自己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幻覺?林虹很有點味道…

自己原以為與範書鴻的重逢會很興奮,會有許多親切的,然而,見面很平淡,沒有太多的話可説,有些隔膜。年輕時的美好記憶畢竟只是記憶了。他甚至到此次回國期間與範書鴻相聚的次數不可能很多是件輕鬆的事情——自己這麼想不對。但人就是這樣,沒見面時渴望相見,及至見了,又覺得沒什麼可説的…現在,他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事情…

鄧秋白看上去力旺盛,他大概經常飛來飛去,這不是,鄧秋白拎着皮包神采飛揚地踏上一個個高大台階,踏上一個個鎂光燈照亮的講台,他的步伐一定還很矯健…自己是不行了,氣血沒有枯竭,但也接近枯竭了吧。面對着鄧秋白的學術成就,他之所以還能比較安然,大概就是由於到了自己的衰老吧?

看到鄧秋白比丈夫顯得年輕,她總有些憤憤不平,看着鬱文比自己年輕二十來歲的樣子——實際上只比自己小几歲——就更加憤憤不平。她現在就是有許多話要講,在嘴上講,在心裏講:我覺得人受點批判沒壞處。人應該改造自己嘛。鬥私批修,這話現在不講了,可意思還是對的。孔子也講“吾三省吾身”嘛。受苦受難也是鍛鍊。《論語》裏講:“歲寒,然後知松柏後凋也。”文天祥《正氣歌》中也説:“時窮節乃見。”什麼貢獻?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為人民利益而死就重於泰山。我還要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最偉大之處就是強調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什麼愚忠?人要有點忠。你不忠於公,必然是為私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現代也要講修養。韓愈講:“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人應該至誠才能至善。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我們每天要做自我批評。臉要天天洗,地要天天掃。我説得怎麼不對?人活着就要鬥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回顧三十年生活,我一點都不後悔,很充實很充實的,首先思想上很充實。看問題要看本質,看主。在中國,不要聽那些片面觀點,不要相信牢騷話。中國人現在都向前看,不像西方人都向錢看。人活着為什麼?人活着就是要…

“媽,你別説了。”範丹妮兩眼發直地猛然站起來,她頭暈噁心,想要嘔吐。

“我怎麼不要説了?”吳鳳珠極為不滿地看着女兒“人活着就是要…”

“人活着為這為那全是假的,空的,人活着就是為了一個目的。”

“為了什麼?”

“為了死。你,爸爸,鄧伯伯,你們早晚都要死,我,丹林,還有你——林虹,以後也要死。人活着最後就是死。”滿桌人看着範丹妮,一時全呆愣了。

範丹妮拉開椅子,悠悠晃晃地一步步朝烤鴨店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