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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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有點事。”她順口支應道。她不願意在這兒碰見飯店的同事,她在舞場上還不曾披過她的身份。
“明天是你的下午班吧?”小白説“我明天休息,我今天把你的…”
“咱們後天再説吧,”趙世芬連忙打岔,扭頭看了一下身旁的研究生,解釋道“我還急着有點事。”
“她和你一個單位嗎?”小白走後那研究生問。
“是。”
“你在哪兒工作,我還不知道呢。能問嗎?”
“你哪天還遇見我就可能知道了。”她嬌媚地笑道。
突然,她的眼睛微微閃爍了一下,邊走邊拉開皮包,尋找什麼似地低下頭。
一個人面擦肩而過(她到她的半邊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是小華。他在這兒逛什麼?看見自己了嗎?
夏平和平平拉上門走了。
冬平熄了燈,一個人躺在牀上。屋內混沌的黑暗漸漸分辨出微弱可見的景象來:牀,桌子,書架,臉盆架。它們在黑暗中散發着悉、親暱的氣息。窗外是微微發亮的夜空,對面西廂房黑魆魆的房頂,大哥房間的燈窗。她亂的心也開始一點點澄清,混沌的痛苦慢慢沉澱下去,理智漸漸透進已有一點透明度的心境中。她是“滿腦子理想主義的愛情,卻接二連三地碰在現實的石頭牆上”?
她不懂男人的複雜?
她屬於那種多情善的姑娘,或者應該説是個情種吧。十五六歲時就開始有了少女的愛情。那時,她愛的是二姐、三姐那些有思想的男同學。二姐、三姐當時也在那樣愛。只不過她的愛情更幼稚、更富於幻想。少女時代,她在心中曾偷偷地愛過不止一個人,編織過許多夢,她為他們不理解她的愛,把她當做小孩兒而難過。最後終於有人熱烈地甚至有些莽地擁抱了她——當然,那是在講了許多深深打動她的話之後——甚至還有了更進一步的狂熱舉動。那男急促的呼,那捏她部的燙手,都使她在一陣陣觸電般傳遍全身的顫抖中,騰雲駕霧似地昏沉飄然過。她的意識開始覺醒。純神的幻想開始讓位於一個女人有血有的情。她用她濕潤的嘴羞怯卻是深情地回報每一個吻。她發現自己是温柔的。她願意馴服地、全身心地愛一個自己真正崇拜的人。她願意披開長髮靜靜地躺在愛人的懷裏,任他愛撫。她會用手輕輕地梳理、玩着自己的黑髮,把一綹綹頭髮含在中慢慢抿着,然後一點點纏繞到愛人的手指上。當她開始把真正成的愛益專一地獻給一個人時(幻想中幼稚的初戀是變換不定的,而真正的初戀卻是世界上最專一的),她卻同時受到來自不同方向的不止一個人的追慕。這時,她才發現了自己的美麗,才知道了為什麼別人叫她“黑美人”她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瘦得難看,rx房又癟又小,部板一樣着肋骨,胳膊可憐巴巴地又細又長,而現在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育成了、豐滿了。她仍然是偏瘦的,但更顯出身材的修長。她懂得在鏡子裏、在漣漪的水光中欣賞自己的美,微黑秀麗的臉,憂鬱含情的眼睛,細膩的皮膚和濃密的黑髮,都洋溢着南國風韻。然而,經過幾年波折而趨實際的生活,她發現自己的愛情只不過是一個幼稚的夢。她所愛的人似乎變得很平庸,失去了過去的光彩。
在那以後,她還有過幾次戀愛。像她這樣出落得越來越漂亮的姑娘不會沒人愛;像她這樣多情的姑娘也不會不去愛。可是,同樣沒有成功。都不是她理想中的愛情。她還常常到自己受了欺騙和愚。
她怎麼會追想到那麼久的以前去了?此刻頭腦中的意象怎麼這樣清晰?是因為屋裏幽靜,是亂到極點的頭腦能格外靜下來?應該回顧一下幾個月來的事情。
她和劉大任的關係是怎樣開始的呢?
是第一次見面聽他談話吧?她和同班的一個女生呂莉——她們同是在“對外文化聯絡辦”實習的外語學院四年級學生——在“聯絡辦”奢華的會客廳一角,聽他講文藝與哲學。他是個年輕的評論家,因為工作關係來這裏。他很英俊,風度翩翩。伴隨着瀟灑有力的手勢,他向她們概述了他對當代世界藝術發展大趨勢的總覽和估計。他的知識是淵博的,他的男中音是鏗鏘動聽的。不知不覺中,她和呂莉——她們不僅是同學而且是好友——處在了一種相互對立中。她們一左一右坐在他兩旁的沙發上,都用聚會神的、理解的、含情的目光看着他,都想法提着更能引起他好和熱情的問題,都呼應着他的講話動人地笑着。她們都在設法使他更多地面向自己。
送他出來時,她們都給他留了地址。他利用一次離她一個人較近的機會,對她輕聲説:“有時間我打電話再約你談好嗎?”當時她帶着一絲意外的驚喜微微點了點頭。她為自己的勝利到幸福。
為什麼她會這樣輕易地被俘虜了呢?如果不是和呂莉在一起,她會冷靜得多吧?兩個姑娘同時對一個男發生好是很危險的,她們常常會在潛在的競爭中,很輕易地(失去正常判斷地)出自己的情。
以後怎樣了呢?他來電話了。約她一起看電影,然後請她到聚萃飯莊吃飯。在飯桌上,他一改雄辯犀利的談鋒,變得温和多情。他含笑凝視着她,一次次給她夾菜。她的手指不小心粘上了菜湯,他拿出手絹,仔細地給她擦着。他絲毫不理會人聲喧鬧的餐廳裏有沒有人,像對待自己的未婚一樣坦然温雅。
她愛了。
他還不多地(因而也是適當地)評價了呂莉兩句:活潑,可愛,但思想和情都不夠深沉。他的評語恰到好處,既讓她到優勝的滿足,又絲毫沒破壞他男子漢的磊落。劉大任説這話時寬厚的表情此刻又浮現出來。
他太狡詐了。是個玩女的老手。她怎麼會認不清他呢?
在這以後,他們經常約會,電影院,劇院,夜晚的林陰下、公園裏,擁抱,接吻。
再往後呢?再往後就是今天了。今天她偶然路過聚萃飯莊,無意中看見他正挽着呂莉説笑着走了進去。她當時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停滯了。她猶豫着站了好一會兒也跟了進去。隔着一桌桌的人遠遠看去,他和呂莉相挨着坐在一起,同上次與自己吃飯時一樣温柔多情,一樣含笑地凝視,一樣殷勤地夾菜,或許還一樣地評價她黃冬平兩句。她出來了,在飯莊門口不遠處等着。終於看見他和呂莉相挽着走出來。她咬了咬牙,遠遠跟着。她想等他們分手後再走上去,她要對他説出她想説的話。但是,她看到的是他和呂莉在街旁的樹影中擁抱接吻。而這正是他和自己第一次親吻的地方,同樣也是在飯後。她閉上眼。屈辱。恥辱。憤怒。
院子裏又是父親叫喊夏平的聲音。
小華到西單遛了遛,回來了。他給大姐的兩個孩子各買了一身短運動衣褲。他能夠病退回京,能夠報上户口,能夠安排工作,都是大姐到處找門路幫着跑的。這些年大姐從經濟上、力上都沒為他少花費。他坐在燈下,目光恍惚地看着那一包運動衣,又有些發呆。呆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電子計算機,心不在焉地按着數字鍵。按着按着,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又恍惚起來。半晌,又醒悟過來。
自己老這樣發呆,神經真要出問題的。
他從滿桌的計算紙下面出一本書來:《神病學》,漫不經心地隨便翻看着。
“神分裂症”
“躁狂抑鬱神病”
“反應神病”
“神經症”
“神經衰弱”
…
他的眼睛又有些渙散走神。眼前是枱燈,是滿桌的書、(讓他頭疼的書。)紙、鉛筆、鋼筆、墨水瓶、枱曆…是模模糊糊飄掠過的一個個表象:內蒙古兵團的大通鋪,鹽鹼灘,漫天的風沙,團部那個衝他微笑的女秘書——也是北京知青,她的眼睛,微笑的眼睛;又是別人的一雙雙眼睛,這是電視大學一個女同學的眼睛,他們從教室裏一塊兒出來,分手;又是老師的眼睛;公共汽車上售票員的眼睛;電車,街道,北海石橋,白塔,書店,小飯鋪骯髒的桌子,北京的風沙不亞於內蒙古;眼睛,一雙雙眼睛,怎麼是自己的眼睛?工廠勞資科長的眼睛,一桌酒菜,圍着七八張通紅的臉,丁當亂響的杯盞;對面院子裏的那個姑娘進院前回過頭衝他一笑。她笑什麼,那眼光裏有什麼意思?他希望能常常碰見她,要是兩個人騎車在路上遇見就好了,最好一路,最好她的車子壞了,他會幫她修,他們能説上話。他要去廠裏一趟了,這次調資有沒有他?找廠長?找書記?兩個頭兒相互有矛盾,如何處理?要不要送東西?廠長喜歡喝酒,書記呢?他兒子喜歡鴿子。
“小華,你怎麼又發呆呢?”大姐平推門進來了。
他有些遲鈍地應了一聲,清醒過來,扭過身子眨了眨眼。
平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她是老大,母親臨終前把這個家託付給了她。她對弟妹們個個心,而現在最讓她心的是這個小弟弟。小華最近神經老有些失控,動不動就煩躁,要不就發呆,她真怕他得神病。快三十歲了,學歷沒學歷,對象沒對象,是容易抑鬱,何況他從小又格孤僻。
“不要老趴在桌上學了,腦子累了出去遛遛。”
“我剛遛過。”平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神病學》:“怎麼看開這個了?”
“增加點知識。”
“這種知識對你有什麼用?你又不準備學醫。小華,我前兩天託了我們單位的一個同事,他熱心的。我把你的情況和他講了,他…”
“煩死了,我不想聽這些。”小華又煩躁起來。
“你聽我講完呀,他今天給我介紹了一個,高中畢業生,在友誼醫院當護士。”
“沒文憑?我不要。”
“你現在也沒有文憑嘛。”平平和地笑笑“照片我看了,長得還不錯,個子一米六三,稍微胖一點,可…”
“我不想聽。”平看着他,稍停了停,又耐心道:“這是照片,你看看,還好看的。”
“我不看。”小華瞥了一眼那張一寸小照片“哼,她要長得好看,早就拿放大的六寸照了。”平不知説什麼好。自己條件不怎麼樣,可找對象要求還高:必須漂亮,得有文憑。條件這麼好的姑娘還等你挑嗎?她們不會去找研究生,找名牌大學畢業生?可這樣的話她不能説。
“你去見見面再定吧。”她温和地勸道。
“我不去。”
“要不這樣,我讓那個同事把她領到友誼醫院大門口來,你不暴身份,先遠遠看她一眼。”
“我沒時間,我現在課緊着呢。”小華不等平説完,就不耐煩地打斷了。
平看着弟弟,沉默了好一陣,又耐心説道:“你快三十了,生活問題別再拖了。思想應該實際點,只要雙方情合得來…”
“姐,你有時間乾點正經事行不行,別來煩我了好不好?”小華暴躁地把書往桌上一摔,站了起來。
平眼睜睜地看着弟弟,不知該説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低下頭,無奈地嘆了口氣,收起照片:“算我瞎心吧。”
“我用不着你們瞎心嘛。”又吵。又吵。就沒個安寧。夏平怎麼還不來?黃公愚走到客廳門口,剛想再一次喊叫,夏平和平平一塊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