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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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又是去跳舞?
夏平和平平勸着冬平。
冬平已經不哭了。垂頭坐在牀上,不時擦着淚。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她不説。
“冬平,別難過了,什麼事想開點。我去做點飯給你吃吧?”夏平説。她對冬平有特殊情,1968年冬平曾跟她一塊兒到東北農村隊。那時冬平還只是個十四歲的高小畢業生。
冬平慢慢搖了搖頭,她不想吃。
“四姐,是不是又遇到偽君子了?”平平問。
冬平神情恍惚地垂着眼,沒回答。
“你就是太痴情了。”平平説“你不總結經驗教訓,現在男人都複雜得很,所以情總是被欺騙。”這位四姐是五姐妹中最漂亮的,像個印度電影明星,大家叫她“黑美人”最是多情善。
“平平,別説這些了…”夏平温和地勸止道。
“二姐,這個問題——愛情和婚姻的問題,是個最正經的問題,應該正視和研究。你看咱們家,大姐和大姐夫,算是不錯的,可也不太和諧,兩個人都是工作型,不能相補長短,各忙各的,沒點家庭生活。大哥和大嫂就不用説了,是那年頭留下的畸形婚姻,説不定以後離不離。二姐你呢,你至今不結婚本身就是個問題——”
“這個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斷她的話。
“——三姐和三姐夫倒和睦的。可對於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生理想標準後做的選擇。我就不相信她沒有不滿。還有二哥,二十九歲了還沒結婚,看樣子以後也解決不好。四姐呢,你是滿腦子理想主義,卻接二連三撞在現實的石頭牆上。”
“好了,別説了,你以後把自己的解決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
“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院子裏又傳來父親的喊聲:“夏平,夏平——。”
“二姐,你們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冬平輕聲説。
趙世芬站在車廂裏抓着扶手杆,隨着車的顛簸搖晃維持着平衡。
公共汽車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馳着。天安門在右面車窗外掠過。門樓正中央的大燈不甚明亮地照耀着。天安門的紅顯得更深重,頂部屋檐上則是模糊的。它很莊嚴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藍的夜空下。城門。金水橋。立的警衞戰士。左面車窗外是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溜溜達達散步的人,推着嬰兒車的母親。
她沒有注意這一切。她沒有欣賞風景的閒情逸致。她一生總在滿腦子熱烘烘地追求着什麼,爭取着什麼,鑽營着什麼。她永遠不滿足於已經得到的,她處心積慮關心和斤斤計較奪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虛榮。她的格是急躁的。她的血是燙熱的。她的頭腦是飛轉的。她的腳步是快而有彈的。她手底下的活兒是乾脆麻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憑自己的力量:她的聰明,她的手段,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無往而不勝。頤和園裏的山湖光、殿堂長廊有多大意思?這天安門又有多大意思?這些從來沒有引過她的目光,她不會欣賞。讓她陶醉的是川不息的遊人中那些注視她的男的目光。她為她的引人注目和出人頭地而活着,而在公園裏漫步走着,而神態嫵媚地微笑着。從那些男的眼睛裏就能知道,那微笑必定是盪漾着比昆明湖水還誘人的光彩。
她現在就讓臉上若有若無地漾着這種微笑。她就帶着這樣的微笑凝視(但並不注意)着車窗外的夜景,因為她覺到車上幾個男從不同角度盯視她的目光。只要有人這樣注視她,她就能毫無疲倦地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微笑。偶爾,她裝作隨意朝後抖一下頭髮,順便掃視一下車裏,就會與那些目光相遇,就會使那些目光不自然地躲閃開(偷看女人畢竟是不怎麼樣的)。她為他們到好笑,為自己到驕傲。沒有這樣的心理享受,她帶上車來的那一腔怒氣才不會消得那麼快呢。
為了不破壞臉上的表情,她使那微笑凝固住,並不讓自己那仇恨的冷笑透出來。她“躲在”那凝固的微笑下思想着。哼,這個大家叫什麼家?沒有一個人她能看得上。老頭子是老糊塗,除了一塊高幹牌子,説起來名聲好聽,有高工資,簡直不如一般人。其他人哪個像樣子?窩窩囊囊的,沒個明的。沒個人比得上她。可還都欺負她。表面上他們都不敢,都怕她,但骨子裏都看不起她,這一點她知道。就因為你們是另一種家庭出來的?她對這種家庭、對他們本能地懷有仇恨。
她出身於一個月息沒幾塊錢的小資本家家庭,過去為此在政治上受夠了歧視,十幾年來一直扮演着低人一等的角。現在落實政策了,也沒得到什麼談得上的經濟實惠。她能夠活出個人樣兒,能夠從農村隊到工廠,從外地回北京,全憑自己的本事。她仇恨那些靠着硬牌父母一路順風、飛黃騰達的人。看着黃公愚一家的混亂和敗落,她常常到一種實現了報復的滿足。活該。該你們這樣的家庭倒運了。
天下好事不能都讓你們佔全了。黴輪着倒,福換着享。
現在,她還沒享過什麼福。跟着衞華(她眼前一下浮現出他那令人厭惡的黃白凹形臉。簡直不想看他。)不會有出頭之。離婚?這又不是頭腦一熱的事,她是個把什麼實際利害都掂了又掂的人。在舞會上,她漂亮,人人都追求她,可真要離了婚,帶上個五歲的女兒——她絕不放棄女兒——三十一歲了,沒有文憑,在飯館開票,能有什麼好價錢?她太懂實際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老婆不是一回事。何況北京還有那麼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西單到了。她從從容容地下了車。
兩邊的商店還有不少沒關門。正在營業的商店裏燈火通明。琳琅滿目的櫥窗被彩燈照着,比白天更顯奢華。人沒白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兩邊着。這是商業區,街道窄,顯熱,顯鬧。她牽動着人中男的目光快步走着。她眼前已經亂閃爍地幻覺出旋轉的舞場。耳邊響起那有刺力的舞曲。
“世芬。”有人叫她,一個身材修長、風度瀟灑的男人親熱地朝她走來。高鼻樑,漂亮的花格襯衫。這是她在舞會上認識的一個研究生。
她嫵媚地一笑,愉快地和他並肩走着。他也是去跳舞。
他們談笑着。她受到愛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現得文雅,談一些和這種人應該談的東西,説着一些她剛剛學會還有些拗嘴的陌生詞彙。她能到他的長腿刷刷刷走出的很灑的步子,能到他那年輕熱烈、很有男子漢味的氣息,能看到他挽起襯衫袖口的手打着很瀟灑的手勢,那手勢真有風度,黃衞華就從不會打這樣的手勢。他的手難看死了。她厭惡地閉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現出了衞華那沒有男人氣的老太婆臉。
“世芬。”又有個女人的招呼,是和她一個飯店工作的小白,大概是剛下下午班,還戴着油膩的白帽,沒來得及打扮,帶着股飯店裏特有的氣味。
“你去幹嗎?”小白問,同時瞟了一眼她身旁的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