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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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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娃打小就怕黑。他怕是從恨開始的。由恨到怕,再由怕到恨,最後是又恨又怕,就這樣錯來回的在頭腦裏重疊倒騰,他也在重疊倒騰中慢慢地長大。

他就不明白,天為什麼不一直亮着要變黑呢?太陽為什麼不一直照着要落山離開呢?要是沒有夜的子該多好啊!白天裏,可以時時看到對面山坡上那片密密的樹林,綠綠的,只像一匹緞子,被風一吹,先是發出一陣呼拉拉的爆響,接着只見柔軟的枝條帶着樹葉順着風勢向一邊傾倒,跟着又彈回來,來來回回地一起一伏,好像往堰塘裏扔進了一塊石頭,掀起的一層層波。有的葉片陰面是白的,在掀起的綠中,又不時的翻滾出一道道白條,宛若在空中風飛舞的白飄帶,又好似洗溪河裏的魚羣,在戲嬉中來一個側泳,猛地亮了一下白白的魚肚,放出閃閃發亮的鱗光,煞是好看。抬頭望天,看到的是一羣羣大雁,一陣陣地從頭頂上掠過,飛累了,便歇在洗溪河邊上的那棵柳樹上,綠綠的枝頭點綴着一片白,乍一看還真以為柳樹綻開了一朵朵白花。更為有趣的是去放家裏那頭老水牛。打開牛欄門,只要在牛的股上拍一巴掌,老水牛就知道它該起牀了,便從地上爬起來,搖搖頭,從牛欄裏慢慢地走出來。出了院子,老水牛便在一個水凼邊停下來開始喝水,水凼上面是一個土墩,和牛背一般高,藉着土墩與水凼的地勢落差,一個翻身便爬上了牛背,老水牛早已習慣,一動不動,爬牛背只像爬家裏的睡牀一樣安全。待老水牛喝完水後,再在它背上輕輕地一拍,它便邁開不緊不慢的步子,你想讓它去哪,它便去哪。牛背上很軟和,像皮沙發似的,還有熱熱的體温,坐在上面真是舒服極了。老水牛十分聽話,餵它時,若是擔心它吃路邊上的莊稼,你只要輕輕地勒勒它嘴上的繮繩,它就完全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知道哪些該吃哪些不該吃,就會温順地低着頭,只朝一個方向啃吃地上的草,對於生長在另一個方向的莊稼,它連看都不看一眼,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在牛背上睡大覺。真是一頭聰明的好牛。整個放牛的過程,其實就是一次小小的旅行,一個充滿‮趣情‬的享受。在白天裏,還可以領着家裏的那隻小花狗上小柏山上去追兔子。小花狗是個非常機靈又十分討人喜歡的傢伙,只要一進山,它便就不停地汪汪汪地叫喚起來,也不知它是真發現了兔子,還是逗主人高興報告的虛假情報,反正他一叫喚就會讓人到一種亢奮,起你追逐獵物的興頭。雖然小花狗真正追到過的兔子寥寥無幾,但整個打獵追逐的過程的確是好玩極了,這種刺遠比真正打到了一隻兔子還要幸福。還有,去清明溪捉魚、翻螃蟹,也是很好玩的…反正在白天好玩和可乾的事是太多太多了。

但天一黑就不一樣了。只要家裏一點上燈,那些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討厭的老鼠就偷偷地全跑了出來,在屋子裏竄來竄去,只像織布穿梭似的,一點都不懼怕人,十分猖狂。惱極了,想去抓它時,明明看到它剛才竄到一把板凳下面,當你舉起笤帚,移開板凳時,卻又不見了它的影子,沒一會兒它又在你的飯桌下面出現,你撲過去它又以箭一般地速度逃到另一黑暗處,你掌着燈拿着傢什想非要把它揍扁不可,可任你如何翻箱倒櫃,找遍每個角落,卻怎麼也找不到它的蹤跡,這時,你只有在咒罵聲中放棄。可是,當你剛剛爬上牀躺下,則聽到它又在你剛翻過的一個櫃子下面,啃噬着木頭,發出一陣陣“撲嚓、撲嚓”的聲響,格外刺耳,等你翻身下牀,響聲戛然而止,又不知道它躲哪去了,你只得又上牀,剛閉上眼響聲又起,你雖然很生氣,但卻對它毫無辦法,實在太煩了,你只得用手敲擊牀沿,想讓牀沿發出的響聲來嚇唬嚇唬它,時間一長,嚇唬也失去作用,只得聽任它所為。第二天,在這個櫃子底下看到的是它啃下來的一堆碎木屑,你只好一邊打掃一邊詛咒,嘮叨着什麼時候該買只貓了。天黑了,也是強盜出沒的時間。強盜比起老鼠來,更加可惡可恨可怕。老鼠雖然可恨,但它畢竟只是小打小鬧,今天這裏打個,偷走你幾斤穀子,明天那裏鑽個眼,又搬走你幾升包米,損失也就那麼大,不會影響家裏的生活起居,但強盜光臨到家就大不一樣了,如果一旦被他們盯上了,不是你家的一籠子幾十只雞全沒了,就是你羊圈裏的幾隻羊全被他們偷走,家裏一年裏的生活開銷全沒了指望…看!這不都是天黑給帶來的危害?還有,一到天黑,外面什麼都看不見了,聽到的都是一些奇怪可怕的聲音,有的還令人骨悚然,什麼事都不能幹,什麼事都幹不了,只有在牀上去消弭這漫漫長夜,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平娃鬧不明白的事就去問抿了抿缺了牙幫的嘴,笑着説,太陽也有家,家裏也有孩子,出來一整天了,他得回家去看看孩子呀!平娃説,他把孩子帶出來,放在身邊他不是不需要回去了。又説,傻孩子,他們要吃飯、要睡覺,怎麼能不回去呢。平娃又問,人為什麼要睡覺,不睡不行嗎?捋了捋頭上的一綹白頭,摸了摸平娃的小腦袋,繼續説道,太陽回家了,天就黑了,你不睡覺你幹什麼去。只有把眼睛閉上才會把黑夜打發掉,不然這長長的黑夜怎麼望得到頭。是呀!只有閉上眼睛黑夜才會過去。平娃不再説什麼了,説得雖然有道理,不過他恨黑夜,不喜歡晚上是怎麼也説服不了他的。

他恨黑夜,發展到恨起了月亮。一到晚上,月亮就出來了,月亮也發光,可是月亮為什麼就沒有太陽那麼亮堂呢?放出來的光亮暗暗的、灰灰的,既不明又不亮,房子里本就進不去。你不亮為什麼要把地佔着,把太陽趕走呢?又告訴他説,太陽是哥哥,月亮是妹妹,一來哥哥比妹妹大,二來哥哥是男人,妹妹是女人,當然妹妹沒有哥哥的本事大,不如哥哥呀!平娃終於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最本的一條就是力量上的差別。

這當然是平娃小時候的一些想法,但讓平娃真正怕黑是另外一個原因。大概是平娃三四歲的時候,他一覺醒來,屋子裏黑的,什麼都看不見,他大聲地哭鬧,但沒有人搭理,他喊過媽,喊過爹,也喊過,屋子裏傳來的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就是沒人答應。他剎住哭聲想了想,自己剛才是睡在搖籃裏的,睡覺前天還亮着,是哼着小曲,把自己搖入睡的。現在到哪去了呢?他從搖籃裏爬下來,開門走到院子裏,院子裏雖沒有屋子裏那麼黑,但天已經到了黃昏,也是灰濛濛的,混混沌沌,他喊了幾聲,還是沒人應,他又哭了起來。他走出院子去找,剛走出院門沒走上幾步,突然眼前出現一個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蓬頭垢面,眼睛裏好像還冒着綠光的怪人向他撲過來,怪人一邊像是要捉他一邊則向他嗯嗯啊啊地喊着什麼,他害怕極了,踅轉身就跑,一慌張腳下一絆,身子一下便跌進那深深的水凼裏,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醒過來時,正躺在鄉衞生院的病牀上,媽媽和正抹着眼淚守着他。媽媽見他睜開了眼,高興地喊道:平娃醒了!平娃醒了!急忙捧着他的臉蛋,把自己的臉貼過去,顫顫驚驚地説,你可把嚇死了。我不只到菜園裏扯點菜嗎,才多大一會兒。平娃到自己的臉上濕濕的,那是沾上了臉上的淚。接着,從門外推過來一個人,正是臉上有疤痕的那個人,只是經過梳洗他已不再像那晚那麼可怕了,眼睛裏好像也沒有什麼綠光。説,這是你從來都沒見過的啞巴舅公,是他把你嚇成這樣的。啞巴舅公又嗯嗯啊啊地吼了一陣,手裏還比劃着什麼,因為是在白天,身邊又有這麼多人,平娃這時倒是沒有害怕,不過平娃從此卻落下了怕黑的病

到了晚上,只要天一黑,平娃就和形影不離,一個人連大門都不敢出,也不敢一個人在牀上睡覺,打瞌睡了,就躺在的懷裏入睡,一定要大睡沉沉後,才敢把他抱上牀,如果一醒,必須得起來,説什麼也不會一個人去睡,那怕疲倦得已經睜不開眼皮。他下面有兩個妹妹,年紀都很小,父母天天出外幹活,要很晚才能回來,既便回來了也要照顧比他小的兩個妹妹,也照看不到他,他只好磨嘰他的老。這樣的習慣一直陪着他長到十四五歲,雖然現在他已不再鑽的懷窩,不和睡一塊了,但對黑他還依然害怕着。一個人從來不出門,不敢在外走夜路,晚上睡覺也總是亮着燈。不久前,他到鎮上去趕場,路上碰見一個姑娘一背籠山芋撒落在地上,他走過去幫姑娘搭了一把手,撿完了出芋又幫姑娘背了很長一段路,姑娘非常,互通名姓後,才知道姑娘就住在鄰村的桑樹塔,姓花,叫桂香。一來二往,兩人都心生暗慕,開始往搞上了對象。可是,每次兩人約會都是在大白天,從來就沒有在晚上碰過面。其實晚上才是青年人談情説愛的最佳時間,只有在暗暗的夜幕下,許多説不出口的話,才敢説,許多在光天化之下不敢有的動作才敢放肆地去作,只因平娃怕黑,這樣的最佳時間他無法利用,只有在白天裏憑着太陽循規蹈矩的與桂香來往。桂香也很想在黑夜裏去測試一下他的温,有一次問他,咱倆見面為什麼總是選在白天,晚上不行嗎?他只得實話實説,他知道瞞是瞞不住的,何況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桂香聽後哈哈大笑,虧你還是大男人呢,膽子怎麼比老鼠還小,老鼠還是晚上才出來找吃呢!説歸説,姑娘並沒有一點看輕他的意思。膽小也有膽小的好處,讓人放心,不敢有什麼花花腸子,以後做了自己的男人,就用不着擔心他在外面沾花惹草了。姑娘沒説他什麼。但事情往往都是一分為二,有利就有弊。有一回桂香晚上突然生病了,家裏連夜把她送進醫院,同時也給平娃帶去了口信,要他馬上趕過去。由於平娃怕黑,雖然在家裏急得火急火燎團團轉,就是不敢一個人出門,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去醫院。這下可把姑娘傷心死了,這樣下去以後要有個什麼急事還怎麼得了。姑娘一賭氣,再也不理他了,多麼好的一門親,就這樣夭折了。

平娃十八歲那年,和村裏二十多個青年一起外出打工,來到山西某縣一個煤礦挖煤。有人戲稱挖煤的人都是一些入土埋了沒有死的人,整天都在地下黑暗中幹活,見不到天,呼不到地上的新鮮空氣,不正像一羣活死人嗎!但對於生活在貧困山區的老百姓來説,只要有錢可掙,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平娃來時不知道是乾的這個活,這下可把他難住了。第一天下井,剛走進口,他的心口就撲通撲通跳過不停,速度之快那顆心怕是快要從腔裏蹦出來了。沒走上四五米,見不到了光,他就一股坐了下來,説什麼也不進了。領他們來這裏打工是同村的一個比他大十多歲名叫大的後生,走過來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生氣地説,想掙錢就快站起來,我扶着你,幹上幾天就習慣了。不用怕,有我們大家呢!他‮腿雙‬直打顫,怎麼站也站不起來,一着急褲筒裏一股温温的體順着褲腿了出來。他大聲地喊,我不下去,我要回家。大見拉不動他,便不在拽他了,賭氣地説,你走吧!我看你能走到哪去。説完丟下他,帶着大夥下井了。

過了小半天,仍然沒見平娃下來,大覺得他是自己帶出來的,如果他真走了,又是頭次出遠門,哪裏分得出東南西北,萬一走失了,出了個三長兩短,怎麼辦,怎麼向他的家人待?畢竟都是一個村子的人,他得把他照顧好。於是大急忙出了,到住地,只見平娃已經清好了行裝,正準備回家。大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行李,氣咻咻地説,你這樣回去,丟不丟人?平娃説,這活我幹不了,你叫我怎麼辦?大想了想説,這樣吧,我去給漢生叔講講,你去食堂裏給他打下手,你的工資由大夥抬。不過話先要給你講清楚,在地上幹活,只能拿我們工資的一半,漢生叔也是這樣的,不信你去問問他。平娃聽了有些動,到底是一個村裏出來的,就是不一樣。他抹了抹即將出淚水的眼眶,急驟地説,一半就一半,誰叫我不能下井呢!你快帶我找漢生叔去吧!

煤窯是私人開的黑,礦主是本地人,姓姚,叫什麼沒人知道,大夥都叫他姚老闆。聽説姚老闆和當地官場混得很,路子也很寬,方方面面都有他的人,雖然井下工作條件極差,基本上沒有什麼保護設備,更談不上什麼安全條件,但由於他有各方面的人給他罩着,各有關部門就是沒人來找過他的麻煩,既便上面來了人,也從來不下井,只在他辦公室坐坐,接着就被幾輛小汽車拉進城進酒店享受去了。姚老闆一共開有五個煤,有多少人在井下為他幹活他自己也説不清,他一個地方只認一個帶隊的頭,只和頭人簽下一張生死合同,每挖出一噸煤他給二百塊勞務費,其他的他一概不管,其他的人他也本不需要認識。不過姚老闆説話還算是比較守信用的,給挖煤的工資一個月一結算,只要煤被運走了,工人工資便一分不欠的都付清了,因此,來這挖煤的都願跟他幹,就是衝着他講信用不拖欠工資這一點來的。大到這裏已經幹一年多了,情況比較悉,故這次回家給礦上帶來了村裏的二十多個兄弟,一到這裏,沒費什麼周折,一天都沒耽擱,第二天就下井開始幹活了。他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這一撥人的頭兒。

晚上,姚老闆把大叫出去嘀咕了一陣什麼,大回到屋裏對大夥説,剛才姚老闆跟我説,他今天定了一筆大單,貨主要的煤量比較大,又比較急,姚老闆要我們從明天開始,要加點班,延長點幹活的時間,他每噸煤給我們多加二十塊。大夥細細地算了算,一噸煤加二十,一個月下來就能多掙一二百塊。這姚老闆還真是不錯,自己賺大錢還不忘給幹工的一點小錢。大夥聽了心裏有幾分動,也有幾分動。大見大夥正在嘰哩咕嘍的議論着,估計沒有什麼意見,誰會不喜歡錢呢!於是又趁熱打鐵安排了明天的活。從明天起,咱們中午就不回來吃飯了,飯送到子裏吃,這樣可以節省來回走路的時間,多挖點煤,只是要辛苦漢生叔和平娃了。漢生叔首先表態説,加了錢大夥都有份,我們辛苦點怕什麼。是的,這個帳誰都會算,井下幹活的多得二百,地上就會多得一百,水漲船就高,辛苦點就辛苦點,不就多跑點路嗎,對鈔票想想不就得了。平娃當然更沒意見。

第一個月下來,平娃領到一千二百多塊錢的工資,除去伙食費,還剩一千一百多塊,平娃第一次拿到這麼多錢,樂得連嘴都合不攏。他準備給家裏寄一千塊回去,讓家裏人也知道他已經能夠為家裏掙錢了,為他的長大而高興高興。他自己就留下零頭一百多塊,已完全夠用了,他不喝酒,點煙也只是塊把錢一包的劣製品,只要含在嘴裏得出來煙霧就行,他本不在乎煙的質量,香不香無所謂,只要不特別嗆人就行。這些錢只需買點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之類的用品就可以了,再算細一點,還能節約出好幾十塊呢!他計劃好了,每月給家裏寄一千塊回去,一年下來就是一萬二千塊。來時,他爹對他説過,他已經這麼大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講媳婦定婚發八字女方的彩禮是少不得的,家裏沒有什麼出版,只有幾畝破田,就產那麼點糧食,只夠飽肚子和喂牲口的,彩禮錢得靠他自己去掙。他每月給家裏寄錢,母寧説是往家裏寄,不如説是為自己講媳婦存,只是寄回家後由大人暫時給他保管一下而已,父母絕不會動他的一分一釐。他自己留下來的那一百多塊,還得把回家的路費給擠出來,回家時還得給、給父母親和兩個妹妹買點見面的禮物,也好表表自己這個做兒孫對長輩的孝順和做哥哥對妹妹的關心,不管怎麼説,自己也是家裏唯一一個出過遠門看過口岸的人嗎!這些錢也得從留下來的這裏面擠,雖然有點緊張,只要掐緊點,好好地盤算計劃一下,還是可以做到的。想想在家的時候,自己手頭上何時有過錢,不是照樣也過來了。人呀!不要眼睛往上看,朝比自己好的人比,往上一看一比,就會這山望着那山高,沒個準頭,要往下看,只有往下看了,就會看到許多比自己差的,長得比自己矮的,再對自己看看,還能有什麼不滿足的!

平娃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已為自己設計好了今後生活的道路,作出了三個兩年計劃。在這裏堅持打兩年工,照這樣的收入下去,就可以積攢兩萬來塊錢,找媳婦定婚的彩禮錢是沒有問題的;再繼續幹上兩年,又可以積攢兩萬來塊,就可以把媳婦娶進屋了;先不忙生孩子,等繼續堅持幹兩年,又積攢兩萬元后,就修一棟新房子,到時再生上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就是雙喜臨門,小子也就會滋潤起來。想起今後的小子,想起未來的媳婦,不由地又勾起他想到了與他相處好長一段時間的花桂香。花桂香還真是個不錯的姑娘,人長得温柔漂亮,一雙眼睛生得又大又黑,一撲閃,眼眶裏就像裝的兩顆黑葡萄,人死了;還有背後的兩條長辮梢,又又長,走起路來在背後一甩一甩的,真像風吹動柳絮,輕輕拂盪着水面,更是格外好看。只怪自己怕黑,讓這段美姻良緣錯失了,再也追不回了。自己為什麼就這樣怕黑呢?不能不怕嗎?他多次這樣問自己,他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他也硬着頭皮想鍛鍊鍛鍊自己,晚上曾悄悄地出過幾次門,可一出門沒走上幾步,口就跳過不停,腿子也發軟,只像得了軟骨病似的,怎麼都站不穩,不敢往黑處走了,可一回到亮處,一切又恢復到正常,這到底是病還是一種心理作用,他不清。過去他對一些忌嘴的人,説這東西不吃,那東西不吃,説吃了心裏就難受,噁心作嘔只想吐,他不相信,認為他們這是為説謊找託辭,現在他相信了。自己怕黑不正和忌嘴的人一樣嗎?一碰見黑,整個身體就發生本能的反應,好像身體已不屬於自己的了,全然不聽大腦的指揮,叫他是又氣又惱,但又無能為力,也許這就是命吧!

早飯過後,漢生叔對平娃説,他去鎮上給家裏寄點錢,中午飯前一定趕回來給井下人送飯。自平娃進了廚房後,什麼挑水挑煤等力氣活都是他包了,只有給井下送飯是漢生叔的,因為平娃怕黑。這樣漢生叔倒落得個幹輕鬆活,平娃呢雖然乾的活重一些,但也不用擔心見黑了,各得其所,都很樂意。中午一般都吃饅頭,這樣送到井下吃起來方便省事,只要捎帶一壺水就夠了。今天平娃已將饅頭蒸,每個水壺裏又都灌好了水,只等漢生叔往井下送了,可是就是不見漢生叔回來。平娃看了看鬧鐘,時間早已過了十二點,他有些着急,走出屋子到路口望了一陣,還是不見漢生叔的影子,他回來了一支煙,又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漢生叔還是沒有回來。平娃想,漢生叔一定是遇上什麼麻煩事了,不然他是不會忘事的。他到底會遇上什麼麻煩事呢?平娃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平娃又看了看鬧鐘,時針已經逾過了一點快趕上二字了,到了這時候,井下人一定是很餓了,不能再等了,自己得趕快送去,不然井下的該要罵娘了。他裝好饅頭和水壺,帶上一支手電,以極快的速度來到前。一進口,他的心就狂跳起來,腿腳也直哆嗦,就是邁不開步子。看來這擔子是挑不進去了,如果挑打潑了,他們就會餓肚皮,倒不如把擔子放在外面,空着手進去把他們叫出來吃,總比挑打潑的好。他放下擔子,從筐子裏取出手電,深深地了一口氣,拍了拍口,又從地上拾起一拄着,咬咬牙,鼓足了勇氣,開始摸索着進了。

剛剛走完亮着的一段,前面再也看不見了,這時懼黑症又出現了:‮腿雙‬只像打擺子似的,不停地顫抖,心跳也不斷地加速,呼也好像困難起來,猶如高原缺氧一般,氣急驟而壯。平娃緊緊地咬住下嘴,撳開手電,藉着手電微弱的亮光,剛邁開步子,腿杆一晃,腳下一滑,便全身摔倒在地,手裏的電筒也不知去了哪裏。這時,他到快要窒息了,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又長長地作了幾次深呼,覺得首先應該把手電筒找到才行。他蹲下來向四周細細地摸了一圈,除了石頭和泥巴之外,什麼都沒摸着。剛才明明是在這裏丟失的,難道被鬼拿走了不成。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接着,他從衣袋裏取出打火機,想借用打火機的亮光找到手電筒。打火機是找着了,但手不停地搖晃,打了幾次都沒打燃。他又屏住呼,一咬牙猛地一下,火機終於打燃了。剛一打燃還沒來得及去地上照看,只聽到從井下傳來一聲沉悶巨響,接着他便被一股巨大的汽推出外,手裏的打火機也不知去向?

他被推出外重重地坐在地上,頓時像做夢似的,一下子蒙了,只股有些隱隱作痛。過了好一陣,他終於清醒了過來,馬上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糟糕,井下發生了瓦斯爆炸,幾十條生命可能全部完蛋。他大喊一聲:大哥。就要往裏衝,突然他又停了下來,瓦斯要有明火才能引起爆炸,這是大哥在來的路上就講過的,自己剛才不是打燃過打火機嗎?難道是自己?不對,自己剛打燃打火機,就聽到下面傳來了爆炸聲,如果是自己引起的,爆炸也應該從自己身邊開始呀,怎麼會從井下傳來呢?再説自己離井口只幾米,這裏怎麼會有瓦斯呢?這絕對不是自己,純屬是時間上的巧合。但是,現在發生了爆炸,自己又的確使用過打火機,甚至現在連打火機丟在哪也不知道,在現場留下了證據,人家要找一隻替罪羊正找不着呢,自己現在不正好落下了把柄,如果被人發現了,豈不剛好為人背上這口黑鍋,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想到這裏,他一陣驚悚,脊背上覺得也有些發涼,突然在頭腦裏冒出來一個字:逃。趕快趁現在還沒有人發現自己,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一口氣跑回住地,還好,漢生叔還是沒有回來。他急忙取出在牀頭上磚孔裏的兩百元錢,揣進懷裏,連洗臉帕子也沒拿,避開人羣,搭乘一輛便車進了城。他想,只有不拿走一樣東西,裝着人還在的假像,人們就會以為他進也遇了難,就不會查找他的下落,既便想栽髒嫁禍懷疑到他的頭上,對於一個死人來説,也是沒有用的。

縣法院吳心仁庭長到土木界村搞調研,調查該村開展普法教育的情況,一進到該村就到有些不對勁,覺得到處都籠罩着一種壓抑的氣氛,從人們的臉上見不到一點笑容,透出的全是滿臉悲慟和哀怨。他覺得好生奇怪,怎麼會是這樣呢?一打聽,原來該村有二十三個家庭失去了親人,前天才從山西把親人的骨灰接回來掩埋,父母失去了兒子,子失去了丈夫,兒女失去了父親,能不悲痛絕嗎!他明白了,覺得自己來得真不是時候,應該改天再來。但是細細一想,他又覺得此事蹊蹺,怎麼會一下子死這麼多的人呢?是怎麼死的?一個到土木界走親戚的外地人告訴他説,挖煤。都死在一個煤裏,聽説是什麼瓦斯炸了,一個人都沒跑出來。其中包括孟書記的老弟。難怪,這次來找孟書記時,他好像不樂意似的,原來他心裏也藏着事。吳庭長決定和孟書記打聲招呼告個別,他過幾天再來。也許是他工作養成的職業習慣吧,在和孟書記打招呼告別時,他不由自主地就把話題引到了礦難上,問孟書記事故是怎麼處理的?一個人獲得了多少賠償?對礦主又是怎麼處理的?孟書記見問,心裏正堵得慌,一下便打開了話匣,動地説:孃的,哪個把幹工的當人看,死了還不如一頭牲口。一個人給五千塊就給打發了,礦主卵事沒有,照樣開。我們回來的第二天,從河南就招去了一批人,又進了。吳庭長一聽,有些氣憤,覺得這個礦老闆也太黑良心了,一條命就值那麼點錢?於是又説,那你們怎麼不和礦老闆打官司,到上頭去告他呀!現在是法制社會,你們要學會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孟支書説,我們一去,礦老闆就拿出一份按過手指印的生死合同給我們看,把我們的嘴全給堵了。另外,他上上下下早已活動好了,全是幫着他講話的,我們又是人地生疏,告狀打官司去找哪個,誰又肯幫咱們這些農民?就是每人付給的那五千塊,礦老闆還説是看我們當農民的可憐,遠天遠地跑來不容易,他發了善心才給的,要是按照合同上所寫的,他可以一個子不出。吳庭長聽到這裏,更加氣憤,真是無法無天了。你們趕緊找一個懂法律的幫你們打這場官司,一定能贏。但要趁熱打鐵,莫錯過了時效。孟書記對吳庭長看了看,想了想後説,村裏連識字的也沒幾個,有誰懂法,找人幫忙又到哪去找呀!——要不你吳庭長幫我們打這場官司。吳庭長沉有頃,半推半就地説,我哪有時間呀!你們還是先找找其他人吧,要是真找不到再説。孟書記把手在空中一揮,劃了半個圈,你吳庭長要是肯幫咱老百姓呢?你就應了,要是不肯幫也就算了。找人,連我也認不到幾個人,其他人就更不用講了。打落牙齒和血,只好自認倒黴吧。説完後,一甩手走了。

吳庭長急忙叫住孟書記,嘆了一口氣,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好吧!我答應你,誰叫我也是剛洗掉腿腳上泥巴的農民呢!不過,真正打起官司來,可能沒少要花費。這裏隔山西幾千里路程,光來往車費、吃住費恐怕都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孟書記一聽立刻明白了,馬上截住了吳庭長的話頭,這個我曉得。只要你答應,我讓死者家屬每人先拿出兩千塊來,不夠我們再湊。如果官司打贏了,賠償下來後,怎麼給你提成你自己先説個數,大夥絕不會讓你吃虧白乾的。吳庭長笑了笑説,為大夥服點務,先快別講提成的話。接着吳庭長又問了一些山西那邊的情況,之後要孟書記給他寫個委託,讓每個死者家屬都按上指印,再去派出所出示一個户籍證明,最後又待説,你辦完了就馬上送到我辦公室來,越快越好,這事亦早不亦遲,得早點出發。

當晚,孟書記就召集死者家屬開了個會,把吳庭長的意思給大夥講了一遍,大夥聽説有人要幫他們打官司爭賠償,還是縣裏法院的庭長,除了謝之外,喜歡都喜歡不過來,哪裏還有什麼不同意的,立即就把兩千塊錢送到孟書記手裏。委託書則由村秘書寫好後,大夥都在上面按了手印,第二天上午孟書記又到派出所打好了户籍證明,當天下午就去了縣城。推開吳庭長的辦公室,吳庭長正和一個人説着話,聽得出來好像也是談的案子。吳庭長見孟書記來了,用眼睛與他打了個招呼,示意他先坐下等他一會兒。果然不到兩分鐘,吳庭長就把那人打發走了,吳庭長走過來輕輕地關上門,回到辦公桌座位上坐下來問,很快呀!都準備好了嗎?孟書記把委託書、户籍證明和四萬六仟元錢一起放在桌上,好了,你看看吧!吳庭長只對委託和户籍證明瞄了一眼,就放進了屜,接着用手沾了點唾便開始點起了鈔票。點完數後,又辨了辨鈔票的真偽才説,我幫你們打這場官司,是看在你孟書記的面子上揹着院領導應承下來的,我走還得請事假。你回去給大夥叮囑一聲,不要到處亂講,免得引起一些麻煩就不好了。孟書記一聽,原來吳庭長幫他們打官司還冒着風險呢!不由地對他更加崇敬起來。心裏説,回去一定要給大夥把這事説清楚,為他保密,不能讓他為大夥幹了好事還挨批評受委屈。孟書記拍了拍脯,這個你放心,我會要大夥守口如瓶的,不會漏出半點口風。吳庭長點了頭,又從屜裏取出一疊已經印好了的合同,鄭重其事地説,有一點我也得事先給你説清楚,這官司贏的可能雖然很大,但我還是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如今的事你是知道的,權比法大,萬一有個什麼意外,你們也不能怪我,畢竟是在外地打官司,還得要山西的法官説了才算。為了防止意外,我得先和你們籤個協議,這也是法律上的程序。到醫院做個闌尾炎切割手術,在上手術枱前也得要家屬先簽字,就是這個意思。但你只管放心,這只是履行法律上的手續,我會盡全力的。孟書記將桌上的協議往懷裏一揣,那好,我拿回去讓大夥蓋上手指印,明早就給你送來。心裏卻説,真麻煩,還不是不放心嗎!轉身走,吳庭長又把他叫住了,你等等,我還有話沒説完呢。

吳庭長好像這時才想起沒給他倒茶,站起身來走到飲水機前給他倒了杯茶遞到他手上,把他往凳子上輕輕地一按,又説,孟書記,你是知道的,如今這世道社會風氣不好,辦事都得找關係、托人才成。我答應幫你們打這場官司,我去還得帶一個律師給我作幫手,有什麼事了也才有個商量之處,費用就那些,我會省着花的,但拉關係走門子總不能空手説白話吧!我想去時把咱這裏的土特產帶點,求人幫忙時好打點打點,你看你回去後是不是跟家屬們商量商量,把你們哪的什麼板栗、核桃各湊上幾十斤,再準備一點野味,麂子什麼的都行,過兩天送合同時一起給我送來,我準備大後天就出發。孟書記想了一下,應道,行,我回去就馬上準備。拉關係求人嗎,那能空腳兩手的。你不説這事,我還正想問問呢!

吳庭長滿意地笑了笑。孟書記要走,吳庭長給他打開門,説是要請他吃晚飯,留他在城裏住一宿,明早再走。孟書記想的是趕快回去給準備送人的物資,恨不得生出兩隻翅膀,心裏急着呢!那裏有心思吃飯,便一口回絕了。出了門便直奔車站,邊走邊想,板栗核桃街上好像有賣的,這野味到哪去呢?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出個法子來。快到車站時,他碰見一溜賣羊串的攤子,突然他靈機一動,想到了村裏的茂老倌,他家裏不是喂得有一羣羊嗎!回去找他挑幾隻肥的宰了,晚上多加幾把火烘乾,就説是麂子,誰分得清。事已至此,又這麼火急火燎的急着要,也只有這樣了。這時他想到了吳庭長,覺得這樣騙他有些對不起,轉而一想,他又不是自己吃,反正是送人的,這不是形勢所,沒有辦法的辦法嗎!如果他從山西回來了,大夥要謝他,還真得打點野味送給他,那時一定是正宗貨。這回就算我老孟對不起你了,下回再補償吧!孟書記在心裏這樣寬着自己。

大約一個月之後,吳庭長凱旋歸來。一回到家便給孟書記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説官司打贏了,明天他就給家屬們把錢送下來。孟書記接到電話後,高興得不得了,當晚就排家排户地給死者家裏報告喜訊。那一晚,家屬們沒有一個睡好覺的,動得都是徹夜未眠。

,吳庭長揹着一大袋鈔票來到土木界村,先到孟書記家。孟書記一見,急忙把吳庭長進屋,幾句寒暄之後,忙不迭地問,一個人賠了多少?吳庭長笑了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八萬。孟書記啊地一聲,幾乎要暈了過去,你真是神人呀!不,你是大夥的救命菩薩,再世的觀世音。你先喝口茶,我得趕忙叫大夥來。吳庭長攔住孟書記説,先不忙,你聽我把話説完後再去叫大夥不遲。孟書記只得站住。吳庭長清了清嗓子,輕輕地的咳了一聲説,我為打贏這場官司,可是費盡了不少的心血,不求大夥謝我什麼,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求大夥繼續守住這個秘密,既不要對人説得了多少多少錢,也不要説是我幫大夥打贏這場官司的。大家是知道的,全縣到外地打工的有上萬人,以後誰也保不準不會遇到這樣的事,如果知道了這官司是我幫着打贏的,以後打工的都來找我為他們打官司,我怎麼應付得了?既使我的法官不當了,也恐怕分身無術。何況我也要吃飯,不能不要工作呀!所以,我還得請你再給大夥把道理講一講,一定要為我保密。孟書記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長舒了一口氣,這你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會一個人一個人的去囑咐,保證把每個人的嘴上都貼上封條,不向外吐半個字。説完話鋒一轉,又説,你辛苦了,提點辛苦費是應該的。提多少,你自己開個價,我好去給大夥説。吳庭長把手在空中一揮,劃了一道弧,十分大度地説,這錢是死者拿命換來的,提成就免了,再説我也拿不下手。不過上回給我的那點路費剛好夠用,我也就不再一筆一筆地給大夥算細帳了。孟書記又道,看你説的,你的大恩大德,我會叫大夥永遠銘記在心的。吳庭長打開手提袋,取出一份死亡人員花名冊,對孟書記説,那好,你去叫大夥來領錢吧。叫他們有章子的把章子帶上。説完又搬來一張桌子放在面前,把裝鈔票的袋子往桌上一擱,準備着給大夥發錢了。

八萬元,雖然和一條鮮活的生命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也無法可比。但對於生活在邊遠山區的老百姓來説,這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他們什麼時候一次見過這麼多的錢呢?他們在領錢時,手不停地跳,身子在發抖,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是在做夢。對於幫助他們打贏這場官司,幫他們爭得這麼多賠償的吳庭長,他們更不知道説什麼才能表達出內心的動和謝,如果説喊“萬歲”是最好的表達方式的話,他們會放開喉嚨高呼他一百遍萬歲。曾記得前年村裏的三和尚在城裏一建築工地打工,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被摔死了,包工頭出了點安葬費把人埋葬後,賠償一分錢不給。官司打了一年多,最後還是三和尚老婆的一個遠房親戚從部隊探親回來,找到他的幾個在地方工作的戰友幫忙,才討回來兩萬,除去七七八八的各種花銷,最後真正拿到手裏的還不足一萬。同樣是一條生命,兩個相比較一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黃老爹是最受動的一個。當他接過這一大摞百元大鈔時,撲通一聲跪倒在吳庭長的面前,噙着兩眶熱淚動地説,恩人啊!二疤子的兩個崽有救了。吳庭長連忙把黃老爹扶起,快起來,不要這樣,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是人民的法官嗎!孟書記急忙接過話頭,對大夥説,大夥一定要知道,這都是全託吳庭長的福,才得到這麼多賠償金的,以後還不了情,記情總是可以的,一定要牢牢記住,永世不忘。不知是誰帶頭拍起了手,接着便響起一片掌聲。

就在大家領錢的第二天晚上,平娃回家了。當時,一家人正吃着晚飯,八萬元給全家人帶來的喜悦,雖然不能完全撫平失去親人的傷痛,但至少得到了些許安。家裏人一邊吃着飯一邊稱讚着吳庭長,突然間平娃出現在面前,頓時把一家人全都嚇呆了。平娃先喊了一聲爹,又喊了一聲媽和,大家一時端在手裏的碗、拿在手中的筷立刻凝固在空中,平娃的兩個妹妹則被嚇得只朝媽媽的懷裏鑽。到底平娃他爹是男子漢,要鎮定一些,很快便從驚恐中清醒過來。他對站在面前的平娃説,平娃,爹知道你死得冤,但你不能怪家裏人啊!你出去打工是你自己犟着要去的,你媽和你都曾攔過你,不都沒攔住嗎!也接着説,我的好平娃啊!你最聽的話了,你不要嚇唬家裏的人,你要是在那邊缺錢用了,我明天叫你爹進城給你多買點紙回來燒燒。平娃很快就聽明白了,家裏人以為他也遇了難,已把他當成是一個鬼魂了。這也難怪,村裏一同出去的二十三個人,二十二個都死了,他怎麼會活着呢?另外,自從出事後,他又從未給家裏人捎過什麼信,誰會知道他還活着沒死呢!他現在突然的出現,能不把他當成鬼嗎!他又接着把爹媽、逐個地叫了一遍,為了證實自己真的沒死,是個大活人,又伸出一隻手在他們面前,我不是鬼,我真是平娃,我沒有死,真的還活着。不信,你們摸摸我的手。爹將他的手捏了捏,不錯,是活人的手,軟軟地,熱乎着呢!接着伸手又將他的手摸了摸,摸完又在他臉上摸了一陣,是的,的確是平娃,他耳輪後邊的那顆小悉了,軟軟的很有彈。還活着的平娃終於得到了確認,他爹急着便問,你不是和他們一起也死了嗎?你的骨灰,你的賠償金都領回來了。這到底是怎麼會事?

平娃先把他是怎麼躲過這一劫難的情況説了一遍,接着又説出了他為什麼沒給家裏捎信,等了這麼久才回來的原因。原來平娃進城後開始是準備馬上回家的,但後來一想,不行,如果回了家,一塊去的人都死了,就自己一個人活着,怎麼向大家解釋?如果山西那邊知道自己還活着並逃回了家,肯定要把自己當成是畏罪潛逃,一個電話過來,公安局豈不是逮現成的。要回家也得等事故處理完後才能回,現在必須先藏起來。於是,他就在縣城裏隱姓埋名混進了一建築工地幹起了小工。他一邊打工一邊密切地關注着上面對這起礦難的處理結果,只有知道了結果,他才能決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動。假如真認定他就是事故的責任人,這個家他還真回不去了,只得繼續隱姓埋名,亡命天涯下去。三個月來,他吃不好睡不好,一直過着擔驚受怕提心吊膽的子。為了知道詳細情況,他每晚要走上三四里路到另一個工地食堂去看電視。還好,事故認定結果是井下一名礦工煙引起的瓦斯爆炸,不僅沒有查到他的頭上,而且還把他也當成了遇難者。先是縣裏來了人看了看,由礦裏自行處理,礦上只給每個死者幾千塊錢的安葬費,後來聽説有一記者把這個情況捅到了中央,驚動了國務院,把動靜鬧大了,接着自己家鄉又來了個什麼為死難家屬打官司的維權團,上頭也派來了調查組,善後工作不得不重新啓動。最後聽説礦主被抓,上頭髮了話,給每個死難家屬賠償了二十萬元。

平娃一説完,他爹就説,你聽錯了,每人是八萬元,這八萬元還是我們縣裏的吳庭長幫我們打官司贏來的。平娃説,是二十萬。我看了電視,又看到了當地的報紙,都是這樣講的。聽説這是國務院出來的新政策,今後礦上如果死了人,至少都得賠這個數。平娃他爹還是不相信,又反駁道,賠這麼多?礦老闆就是有再大的家務也賠不起。就説這次吧,光我們村就有二十多個,得賠四百多萬,他礦老闆賠得出來嗎?平娃又説,賠不出來政府就得幫着賠,這也是電視上説的。聽説這次的賠償就是政府買的單。平娃説得振振有詞,父親不得不相信了。過了好一陣,父親突然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道,不對呀!聽吳庭長説,每人能得到八萬塊賠償,是他在當地法院打的官司,贏了官司後才得到的,不然本就得不到什麼賠償,難道他説了謊,把我們吃…不會,絕對不會。人家吳庭長是法官,還是庭長,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平娃吃驚地問,怎麼?你們每人只拿到八萬?你們受騙了,一定是有人貪了。你剛才説的什麼吳庭長,肯定是他搗的鬼,你去告訴大家,他把每個人貪了十二萬,讓大家一起去告他。父親一聽,一下子點燃了心中的怒火,氣憤地説,胡説,你告誰呀!人家吳庭長是法官,要不是他幫咱們打官司,這官司贏得了嗎?莫説八萬,就是八千也休想拿到。為人要講點良心,就單憑你這一兩句話,無無據地去告人家,你虧不虧心呀?你不要再胡説八道了。出門沒幾天,好的沒學會,害人的招倒學得不少。父親把平娃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平娃不敢再吭聲了。

雖然父親不相信他説的話,還罵了他,但平娃心裏卻明鏡似的。他就不明白,他説的真話爹不相信,那個什麼吳庭長騙他的假話,倒讓他相信了。他更恨吳庭長,你一個堂堂法官心怎麼就那麼黑呢?連人家的賣命錢也敢貪?一想到黑,平娃渾身一陣痙攣,像患瘋似的。他知道這是他每次遇到黑之前的徵兆。可現在是在家裏呀!怎麼會出現這種徵兆呢?一定是剛才想了吳庭長心黑的緣故。所以平娃比以前更加害怕黑了。

平娃為了讓家裏擁有這八萬塊錢,他不能讓外人知道他還活着。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離開家出了遠門,去了哪連他家裏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