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10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宗三,你平心靜氣地聽我講。我沒有必要跟儂誇大其詞,更沒有必要故這個玄虛,唯恐譚家不亂。實際上,阿爸景琦公在臨死前,就已經跟我代了這情況…”
“那儂為啥不早告訴我?”
“不是我不講。阿爸有過代,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告訴任何人。一旦張揚出去,人心慌慌,這局面難以收拾…另外,我也奢想,萬一我能過‘五十二歲’這一關呢?幾十年來,我非常注意養生。這一點,儂是清楚的。我在這方面下了非常大的功夫。吃素、進補、節慾、練八段錦、元生功。而一向以來,我的身體的確也是非常好的。我一直以為自己能過得了這一關。可是…幾個月前,覺上突然不行了…身體好像突然被空了…沒有任何依靠了…”
“心理作用。”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事情是明擺的。明擺的,的的確確的,有一股力道,在不讓我們譚家的男人活過五十二歲。儂講,我們譚家的男人到底做錯了啥事?這股力道到底為啥要跟我譚家的男人過不去?為啥?為啥?到底為啥…”
“儂講為啥?”
“不曉得啊…”已然虛軟到極點的雪儔長嘆着,手扶牀架子,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
“儂沒有派人去查查這裏的原因?”
“怎麼查?儂説怎麼查?現在不管儂相信還是不相信,也不管到底是啥在冥冥之中作我們譚家,最要緊的是,萬一我真的熬不過去,這個譚家…這個譚家怎麼辦?總要有人來當這個家、作這個主。我曉得儂一直不願意做這個當家人。可是譚家現在只有儂了…”
“不要講了!”宗三心裏一陣悶痛,急急地叫了一聲。雪儔只好收住話頭,不再講下去。燉在銅炭小風爐上的藥罐子在嘶嘶作響。十分鐘後,經易門急急把譚宗三請到樓下大客廳裏,給他兩封從南通、無錫發來的加急電報。電報稱:在南通郡廟附近一家箋紙店裏做老闆的堂伯譚越新和在無錫監獄裏做獄醫的五叔譚韜,突然暴病身亡,各享年五十一歲。宗三看完電報,足足有一頓飯工夫,呆坐在那把織錦緞面子花梨木框架的全包舊沙發裏,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經易門在一旁低聲詢問:“這兩份電報譚先生還沒有看過。儂看,要不要送過去請譚先生再過一下目?”
“儂想催他早點死?”譚宗三毫不客氣地搶白,搞得經易門相當難堪,當即臉紅耳赤,低下頭。
“上個月,譚先生讓我在寶豐拆借了一筆款,這個月月底就要到期。最近賬上頭寸有點兜不轉。是不是…想辦法從南京方面調濟一點過來…常和蘇州方面也有兩筆生意等着用頭寸…”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經易門又詢問道。
“生意上的事,我現在不管。將來也不會管。儂少來煩我!”
“譚先生關照,從現在開始,譚家門裏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全部要聽你三叔的…”
“全部都聽我的?”
“全部都聽儂的。”
“我講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儂講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真的?”
“真的。”
“那麼我講,生意上的事我不管。儂聽不聽?!”
“…”
“為啥不響?儂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
“儂講呀!”
“…”這時候,賬房間的簿計員程寶霖捧着一摞古籍圖書,在大客廳外,焦急地等着譚宗三出來接見。講起這位程簿計的身世,就要説到三個多月前的某一天發生在譚先生身上的某一檔子事了。那天,剛吃過早飯,譚先生突然顯得十分煩躁,説,外頭來人了。幾個茶房趕緊出去看,沒有。譚先生定定心,回到書房,剛剛坐下來就又説,外頭肯定來人了。大家再趕緊樓上樓下花園裏外一通窮尋,還是沒有。但譚先生一口咬定,有。還説這個人一進譚家大門就講這個花園裏有蛇,有壁虎,還有一窩好蟋蟀。他要捉蛇捉壁虎,還要捉這窩好蟋蟀。攔也攔不住,直往裏走。還説要尋一批青花壇子。於是乎一樓,二樓,前樓,後樓,前花園,後花園,東西廂房,南北遊廊,走起來門路,一點都不打疙楞。
這件事聽起來的確相當奇怪。
你説譚家花園裏有蛇有蟋蟀,這不稀奇。譚家花園前身是上海縣知縣葉廷眷的公館葉家花園。花草樹叢假山石幾十年,還有幾幢老房子八九十年沒有翻修過,湮沒在荒草一角。這種地方要説是沒有蛇沒有壁虎,或者説沒有蟋蟀,反倒是奇怪了。但要説到什麼“青花壇子”而且是“一批”實在沒名堂。
譚家門裏當然有瓷器。不但有,而且還多。不但多,而且還名貴。中國人就是有這種通病,一旦鈔票賺足了(?),房子造夠了,妾討夠了,兒子生夠了,官銜買夠了,剩下來最想做的事,一就是花錢附庸風雅,結文人騷客,男女優伶;再一個就是白相“老祖宗”——收藏古董。古話説“纏萬貫下揚州”為啥偏要去揚州?古時候的揚州的的確確是一塊優價古董薈萃之地。譚家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況譚老老先生當年以布衣人直乾清宮南書房,在內廷供奉任上讓皇上外放,先去了安徽,又去了福建。後來還去過別的一些地方。去的地方越多,家裏收藏的“老祖宗”自然也就越多。
但是,不管譚家的古董有多少,從譚老老先生開始,到後來的譚老先生,到現在的譚先生,在瓷器方面,他們從來就只好兩種古瓷:一種,明神宗時的吳十九瓷;第二種,前清雍正年間出的“胭脂水”瓷。吳十九瓷古樸渾拙。粉紅的“胭脂水”則嬌滴。譚府一向最忌青花瓷,連碰都不碰,更不要説收藏。只嫌它清冷。不吉氣。連常家用的一應茶具餐具煙具,他們都只用粉彩鬥彩的五福蓮座出水雲龍。就是帶一點青花的,起碼也要是釉裏紅那種的。這一點,上海灘上所有玩瓷器的都清楚。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人,特地到譚家門裏來尋什麼“青花壇子”?除非他五三倒純粹一個神經病。
但譚先生堅持説,他看到過這個人。還跟他説了話。這個人個頭雖然不高,穿着固然黯舊,但舉止談吐無一不顯示出他內心的清朗和細。後來,他索把這個人的樣子畫了下來,讓大家依樣去尋找。畫掛在門房間。三天沒有反應。到第四天頭上,這位程寶霖先生從南通天生港結賬回來,看到了畫上的這個人,不覺呀地一聲暗暗驚叫,忙回到自己家裏,從閣樓上翻出一部涵芬樓刻本《北窗稿》;拍去函套上的灰塵,拿青藍細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譚先生跟前。這位程先生是當年葉知縣身邊那位賬房主簿程敬吾的後嗣。他手中當然會留下一些跟葉大人和程主簿有關的人文資料。這部積滿灰塵的《北窗稿》即是其中之一。裏頭收集的都是葉大人官宦生涯的“即興創作”諸如《念紫氣東來推窗遙望》《拜會某國某領事路遇小雨》《懸牌放告聞聽鼓樂繞樑有君子之道黯然而小人之道彰五十韻》等等等等。但難得的是,這部《稿》卷首刻印着那位葉大人頭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一幅“繡像”拿葉大人的“尊像”和譚先生靠記憶畫出的那漢子像一比照,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二者竟如此相像。甚至可以這麼説,讓七八十年前的葉廷眷大人摘去頂戴花翎,去朝服朝靴,再讓他換上半新舊的二尺半短打衫褲,活就是眼門前譚先生畫的這條漢子了。
這怎麼可能?葉廷眷至少也已死了有五六十年了。
他是心有不甘,又轉世來微服私訪了?不不不不…絕對不可能…
還是存心來找譚家的後代索討先前的房租地契的?不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捧着涵芬樓那套刻本的程先生,當時差一點嚇暈在地。
譚先生聽説後,當即也呆定在他那張鐵柳木大案桌旁了。
於是一陣穿堂風颳過。真是一陣相當厲害的穿堂風。
而譚家人一定會告訴你,這一向譚家接二連三出各種各樣的怪事。比如花園東南角上那一大片竹林突然開花枯黃。比如鑄鐵的路燈柱突然生鏽剝落。比如打蠟地板縫裏突然爬出成羣結隊的白螞蟻。比如西花廳的天花板突然塌下來一大塊。比如太太小姐房裏的棕繃牀,三天之內棕繩啪嗒啪嗒全部斷光。特別是譚先生寫字間裏的那張“鐵柳木”寫字枱。這張大寫字枱是譚家一寶。它是曾曾祖德麟公三十歲那年從閩南帶回來的。鐵柳木,又叫“海柳”或“海底木”它是南方一種高大喬木,只長在悶熱的海岸線上,那淺海的海底。常年地不見天。每每在退以後它才會出自己成片的壯和成片的翠綠。它木質細膩,澤茶黑。光潤如玉,堅硬如鋼。壽命能到一千年以上。最好的鐵柳木,出在福建東山島古雷頭海底。每每天氣要劇變,那一片海水就先期混濁翻騰起來,伴隨一陣陣低沉的轟鳴聲,不斷冒出一串串很大很大的氣泡,並有雲層低低覆蓋。很怪異。也很可怕。譚家的這張寫字枱就是採用吉雷頭海底的鐵柳本做的。平時看它,神十足,明光光纖塵不染;只但説要變天,它便先期暗淡下來,枱面上同時隱隱浮起一層極微薄均勻的霧氣,並滲出一粒粒極細小瑩潔的水珠。據説貼近了細聽,還能聽到一陣陣完全屬於某種袖珍版的轟鳴聲。隨着天轉晴,它又會完好如初,明亮如鏡。這樣的反覆,屢試不,真是神奇得很。於是有人曾想用霞飛路(淮海路)上兩幢花園洋房來換取。譚家人當然不答應。可是,最近幾個月以來,它真的失靈了。不管天氣怎麼變,它都不變。外頭即便在落大雨,它枱面上依舊是乾巴巴,灰兮兮。真是呆掉了。完完全全呆掉了。
8事實上,葉廷眷在離任的一年多前就已經覺察出在他轄下的這個用青磚砌就的上海縣縣城裏,就有好幾個大户人家的男繼承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去。那些人家自己反而一點覺察都沒有。葉廷眷也是在為新修的縣誌作序,去“適園”
“擇是居”
“藕香齋”等藏書樓查閲披覽許多上海籍名名士年譜,兼及這些人家的家譜時,意外發現的。後來就留心。到那年的九月,居然又相繼在三官堂、牛場、楊行、朱家角、六分蕩、周漕港等鄉鎮發現了這種跡象。這一回已不限是大户人家了。比如説有一户的户主,只是做本幫菜的大師傅。在他的小店裏,紅燒甩水過橋面只賣到二十文一碗。去四五個人吃一頓火雞面,每人再二兩白玫瑰酒咂咂,總算賬也不出二角錢。要一桌五角錢的和菜,就能吃到走油蹄膀醋溜黃魚。他真是大不懂了,連這樣本分的小户人家,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這深層究竟藴含着什麼又意味着什麼?是因為他這“地方父母官”的罪孽未清所致?還是説明將有一場大的瘟疫將臨?他惶惶。他下令在泥城橋周圍五六華里的地面上點起無數堆大火。捂出無數堆濃煙沖天,慢慢地覆蓋,披靡,慢慢地遊蕩,滲透,致使聖貳壹教堂的本堂神甫法國人蒙馬羅尼也惶惶,讓人趕緊關上教堂裏所有的彩玻璃窗。有人看見他緊鎖眉頭,穿一身黑長外袍,呆立在北側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聖貳壹教堂所有的染花窗都是有講頭的。北側第四扇花窗紀念的是已故美國聖公會教師費婉儀女士。
9吃過早飯,我又一次看見了黃克瑩。她光腳趿着一雙皮面軟底拖鞋,穿一身真絲的素雙滾邊繡花睡衣睡褲,下樓倒垃圾。聽見那從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聲響,我心跳得越發厲害,卻沒那勇氣公然走出門去跟她打照面,只是從門縫裏偷看了兩眼。因此在那樣的匆忙中,無法判斷她到底長得怎麼樣。一般?還是不一般?但最讓我意外的(也最讓我高興的是),她不像我想象的那麼“大”也許因為她個子稍稍矮了一點,皮膚稍稍白了一點,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點,而那件貼身的睡衣既沒把她部的那點嬌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後背的那點清瘦和秀。所以,初看上去,她本不像是已經有過孩子的人。同時我也不願説她更像一個剛出大學校門的女學生。後來的子裏,我才知道,她那一雙單薄的腳,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任何時候都顯得那麼的輕軟和無奈。而在此以前,我卻只注意到她眼神的摯烈和懇切,還發現右臉頰上方隱隱長着兩粒淺灰的痣。
10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下午三點二十七分,我進入上海。這一刻我記得特別清楚。至死也不會忘記。那天三輪車踏到堂口,我特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盛太和南貨店店堂裏的那隻大自鳴鐘。大鐘掛在店堂後身的板壁上。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木頭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鐘旁邊,一平排戳着幾生鏽的洋釘。洋釘上掛一隻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水賬簿。一隻洋鐵皮罐頭。罐頭裏歪歪斜斜地着不少吃水煙用的紙捻子。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看不清了。但我想,一張當年的月份牌和一羣忙忙叨叨的蒼蠅,總歸是少不了的。同時還有一股我從小就悉的鹹鯗魚的味道,暗暗地從店堂裏散出。同時夾雜着另一股味道,那是陰雨天從煤球爐、龍頭細布短褲和發黴的木頭屑子和醬油瓶瓶蓋和膩搭搭的楷枱布上散發出來的。仔細聞,還能聞出魷魚乾燉的味道。本幫菜的特點就是重醬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們使每一個在南方度過自己青少年時代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生都無法擺的後堂小過道。夾竹桃籬笆牆。老虎灶門前漫散的碎煤堆。竹器店後身一口冰冰涼的水井。滿樹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風中驚懶得彷彿前堂口那位男人剛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總是穿着長長的花布睡褲。總好像沒有睡醒似的。還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響的小閣樓。坐在小板凳上剝青蠶豆。我必須聽到蠶豆一粒粒落到藍邊瓷碗裏的聲音。的篤。的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