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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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實在難得…”譚老先生常常這樣喟之至。
我為啥還要討厭他呢?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這樣,總是説不大清楚。有人説,説不清的原因,是因為沒想清楚。那麼,想不清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二十多分鐘後,譚宗三回到樓上雅座間。雅座間裏已經空了。黃克瑩走了。她那隻總是隨身拎來拎去的珠串子小手包也帶走了。花梨木的桌椅茶几當間,只有倪志和一個人在那裏悶聲不響地收拾着各茶盞和點心碟子。
譚宗三急問:“黃小姐人呢?”
“走…走了…”
“啥人叫她走的?”老倪疙愣着,半天沒回答上來。嘴笨口拙的他,一時間想不出一個好的理由,既能安撫肯定要暴怒起來的三老闆,又能保護經總管。因為正是這位經總管讓他把黃克瑩“請”走的。剛才經易門一踏進大有天的門,就找到老倪,説,等三先生一下樓,儂趕快去把三先生身邊那隻姓黃的“小騷貨”給我走。一面講一面還往老倪手裏了兩塊銀洋。其實,就是當場不給這兩塊銀洋,老倪也會盡心盡力去做的。因為經驗告訴所有那些為經易門做過事的人,只要你盡心盡力,經易門是絕對虧不了你的。早晚必有回報。而且絕對報得讓你喜出望外。更何況老倪本來就從心眼裏看不起這個黃“小姐”早就覺得她不是隻正路子。儂想啊,單身一個女人,一塌刮子只有廿三四歲,居然已經有了個六七歲的“拖油瓶”還要在三先生面前充啥“小姐”扯那!看她穿的翡翠藍旗袍,開衩開得那麼高,恨不得把兩隻雪白粉的腿和一副從東洋進口的克羅米吊襪帶統統出來才得過。不就是牙科診所的一個護士嘛,搞啥名堂經!還想有朝一一頂花轎把儂抬進譚家門三叩九拜真做百年夫?黃六,拎拎清!人家不過就是跟儂白相相。裝啥榫頭呢?儂就是把旗袍權衩開到xx頭上,也沒有用的!老倪冷笑。
但,那天出乎老倪意料,三先生居然沒有“暴怒”在樓下聽經易門説了些什麼,回到樓上,關於黃小姐的去向,居然只急問了一聲,便再沒追問;爾後,心事重重神不定地在臨街靠窗那把太師椅上稍稍又坐了一會兒,木耷耷地端起蓋碗索索地吃了一口涼茶,扔出幾張鈔票,讓老倪去結賬,轉身就跟經先生一起坐東興輪迴上海去了。
凌晨,我被一陣輕微的、但又清晰而又清長的小解聲驚醒。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知道不是;忙從牀上坐起,在灰暗的晨靄裏稍稍定了定神,才聽出那聲音是從隔壁後樓房間裏傳過來的。前後房之間只隔着一層薄薄的板壁。後樓房間空關了好長一段時間。昨天下午,突然搬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單身女人,隨身只帶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和一個很大的藤條箱。下車時,人稍微搖晃了一下,還有意無意地抬起頭來向上看了看。當時,屋頂和樹梢之間的那塊天空雖然不算特別藍,但陽光還是比較温暖的。我當時聞聲“正在城頭觀風景”便欣然接受了她那好奇而又善意的一瞥。同時又是很恬靜很明亮的一瞥。我無法判斷她的身高,但從她坦然的神情中卻真切地受到了她不隱含的疲累和隱含着的陰鬱。於是我非常想下樓去幫她拎一下行李,更想知道她究竟住哪個房間,只是有點不大好意思,才沒有下樓。後來她母女倆就住進了隔壁房間。讓我聽到許多的窸窸窣窣、磕磕碰碰的聲響,並且響了好大一陣。後來不響了。復歸安靜。安靜得就像一隻很小很小的老鼠鑽進了一隻很大很大的牛皮風箱。這種特別的安靜,攪得我不得不再度側耳傾聽。尋覓。尋尋覓覓。直到天黑時分。我猜度,此刻的這小解聲,可能就…就發自她?猛然間,我極度地心慌起來。
7東興號千難萬險地穿越吳淞口外濃霧瀰漫濁排空的三岬水水域到達上海,已然是第二天凌晨。雪儔(譚先生)居然親自帶了兩輛黑殼子老福特車,冒着聲不減的狂風暴雨,到碼頭上來接宗三。一見宗三,他眼圈就紅了,緊拉住宗三的手不放。回到公館,直接上樓,進寫字間,關門;未曾開口,眼圈又紅了好一陣,從身前那隻玉白茶碟裏拿起一塊本的巾手絹,先揩了揩眼鏡片,又去揩了揩眼角,最後細細地擦乾淨每一手指頭和每一片手掌心,這才從那隻被譚家世代所看重的鐵柳木寫字枱屜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用藍花土布包着的小包袱。這種藍花土布,源出自奉賢青浦鄉下,本是那一帶種田女人用來做圍和包頭的,今天居然出現在譚家、出現在這個陳設着全套瑞典皇室專用水晶嵌銀辦公用具的寫字枱裏,真的讓譚宗三稍稍到有一點目瞪口呆。
布包裏包的是譚家族譜。一共兩本。每本也就十六七頁。其中一本的布封套和大部分的內頁在經嚴重蝕蛀以後,再經裱繕高手心修補,現被裝在一隻楠木雕制的封盒裏。這隻木質封盒被雕裝成一本打開的聖經。盒子裏襯以金黃的絲絨布墊,並長年地置放一塊河南束城上王府莊出產的防蛀香餅。同時在盒子裏被保存着的,還有一把很老式很生鏽很暗淡的鐵柄放大鏡,據説是東印度公司一個叫皮爾遜(它的拼法好像是pearson)的船醫送給太曾祖譚過庭的。過庭公是上海灘上最早涉足西藥生意的幾個人中的一個。當時他的供貨人就是這個皮爾遜。據説這個皮先生還是英國望族出身,長得特別強壯但又特別隨和,從不喜形於。過庭公一直不明白,這位英格蘭貴族後裔為什麼總是喜歡穿一雙很舊的皮靴,還喜歡在很白很刮的襯衣領子裏系一什麼也不是的深布“布片”(肯定不是領帶。)據説過庭公送給這位合夥人的,是一隻成化官窯古瓶“美人霽”該瓶碩大,胎體規整細輕薄;釉質瑩潤如脂,紅雅淳純正;是成化器物中極少見的,可謂彌足珍貴。當時就值十幾兩黃金,或一百多擔大米。要放到現在,就更難説了。
譚雪儔跟譚宗三談的就是關於“譚家所有的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這件事。他説,我要死了。頂多還有十幾天可活。一隻腳已經伸進棺材。再好的醫生再好的救命藥,對我都不起作用了。講到這裏,雪儔的眼圈實實在在紅潤了。
“absoutelyridiculous(荒唐透頂)!”宗三很不耐煩地從那把深棕的擦漆橡木雕花椅裏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揮動了一下右手,苦笑着搖了搖頭。經易門只告訴他“譚先生”病危。要是知道找他回來只是為了要談什麼“譚家男人活不過五十二歲”這樁事,他本就不會回來。
“雪儔啊雪儔,儂再怎麼講,也是聖約翰出身的人。怎麼…怎麼會變得像小堂裏那種不識字的‘寧波好婆’,相信這種不三不四的閒話…”
“不是不三不四的閒話!”雪儔顫慄。
“再過十幾天,儂就要過五十二歲生了!”
“我活不過這十幾天的…”
“閻羅王給儂打過電話了?!”
“真的!我真的要死了。這一向,我天天在屬血。”
“請醫生看呀。”
“看過的。統統都請來過。同仁、廣慈、仁濟、德文、大華、紅十字會總醫院,連老底子在新民普愛堂醫院、利亞看護醫院,包括天主堂街上那個法國陸軍醫院裏掛牌看過門診的醫生,都請過…就是查不出原因來。”
“查不出,就證明儂沒有病嘛!”
“可我…明明是在廚血…一大不停…真是一天不停啊…”
“吃止血藥!”
“只要能找得來的止血藥,不管是中國的外國的,統統吃過了。”
“我幫儂去找兩個醫生。包儂好。”
“宗三啊,不要再費辰光了。我有更加要緊的話,要跟儂講…”
“現在頂重要的就是治病!”
“沒有用的。沒有用的。”雪儔無助般地瞪大了虛泛而空的眼睛,爾後就索索地開啓楠木封盒,從中拿出那兩本煙燻般黃褐的族譜刻本。刻本里記着,譚先生的曾曾祖德麟公,四十八歲歿於赴皖上任途中。曾祖石謙公四十九歲歿於莫名槍傷。祖父於釐公五十歲歿於意外大火。父親景琦公五十一歲零十個月歿於乾嚥不食症。叔公譚話公則歿於三十二歲。大伯父譚向公歿於四十二歲。二叔譚定公十二歲死於黃熱。堂兄譚地廿二歲死於綁匪撕票。最可惜的是那位聰明絕頂的堂弟譚年,十五歲在江蘇全省會考中拔得頭籌,官費保送本國東京都大學,兩年後竟死在一次化學實驗所引發的爆炸之中。還有那位跟着女戲子私奔了的堂弟譚淵、去湖洲盤貨的四哥譚剛、學畫畫在峨嵋山寫生失蹤的堂哥譚桐…都是在五十二歲前一去不返,迄今杳無音訊,連屍骨也無處尋找。至於另一些因種種原因或死在襁褓之中、或死於晰呀學語之時的男繼承人,就更羅列不清了。
“這也不能説明,我們譚家男人一定要死在五十二歲之前啊。”譚宗三還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