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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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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啥好茶。隨便吃吃的。”經易門謙和了一句。

“等一會兒,儂給譚宗三回電話,不要説我已經來過儂這裏了。”周存伯笑着關照道。

“我想我也不會笨到這等樣地步的。”經易門同樣笑道,送周存伯到門廳,忽然請周存伯稍留步,似乎是忘記了什麼似的,很快地回到房間裏,幾分鐘後手上拿着一小包東西回到門廳裏。那小包裏裝的便是今晚吃的那種茶葉。周存伯忙推卻:“這哪能(怎麼)好意思?剛剛我是開開玩笑的。”

“也不是啥好茶葉。隨便吃吃。”周存伯見他怕雨淋濕了茶葉,在罐頭外又裹了一層油紙,再放進一個特製的竹蔑編的小拎筐裏,遞到周存伯手上。爾後又低聲連連説道:“謝謝儂來看我。真的老謝謝的。”這一切都做得那麼從容認真自然。周存伯沒想到這麼一個顯赫一時的“內務總管”待人居然如此周到細緻謙和。頗為觸。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便握着經易門的手,用力説道:“好。我們後會有期。”但同樣讓他未及意料的是,未等他這句話的話音落地,一直顯得十分謙謙温和的經易門,臉一下板正起來,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周先生,我兩的往,就到此為止,請儂以後不要再來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我這樣來往,無利於三先生目前的處境,也無利於他今後的發展…不僅無利,恐怕還有大妨礙…”

“這…這是雪儔先生的意思…”居然讓經易門來教育自己應如何忠誠地維護譚宗三,這真叫周存伯一時間相當尷尬和不適,忙哼哼地解釋。

“我明白。但…”經易門低下頭去,沉了好大一會兒(似乎是在尋找更合適貼切的詞語)才説道“但,現在在譚家當家的是三先生。譚家今後的希望也全在三先生身上。這一點,存伯兄一定比我更清楚。儂講呢?”周存伯還能“講”什麼?

走出樓門,經易門已經為他叫好了出租車。回到豫豐別墅。下車時,他不想再要那包茶葉了,便把它留在了車座上。卻被司機發現。他掏錢拜託司機把它送還給經易門。(做一個姿態給他看看!)未料想第二天上午,這位司機又受經易門之託把它送了回來,並帶回一張經易門親筆寫得極為工整的便箋。只見便箋上寫道:存伯兄:弟昨晚顢頇乜,多有冒犯。但確無他意。

磊磊心跡,天地共鑑。

弟易門泣血88昨晚周存伯回到豫豐別墅時,雨正落得緊密。整幢別墅裏,只見秘書股的窗子裏還亮着燈,只有譚宗三一個人獨自低頭垂首門坐在偌大一個空房間裏,還在等着周存伯。除此以外,再不見其他人其他光亮。一路上,周存伯的心情相當複雜。甚至可以説相當沮喪。沒想到會在經易門那裏碰了這樣一個不硬不軟的大釘子。沒想到事沒辦成,卻偏偏讓譚宗三察了自己的行蹤。犯了這樣一個大忌。等一會兒,恐怕不管自己怎麼辯解,都不能恢復譚宗三對自己的信任了。唯有供出譚雪儔。事實上這次也是他在背後指使的嘛。但供出了譚雪儔,以後又怎麼再面對這位“前當家人”呢?或者就如經易門説的那樣,只看現在在譚家當家的是誰,別的就先不去顧他。但今天自己在“將之楚”樓裏所見所聞所受到的,又確確實實印證了這樣一個憂慮,如果要想在譚家門裏把事情繼續做下去、並真做出一點名堂,就不能不顧忌至今仍佔用着“將之楚”的那一大幫人,不能只“看現在的當家人是誰”是誰向譚宗三報告了那天經易門來找過他?又是誰暗中窺知了他今天晚上的行蹤,向譚宗三作了密報?到底是誰一直在暗中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陳實?大然?鯫蕘?還是自己的子?或…或什麼?再沒什麼可“或”的了。要知道,除這些最親近的人以外,再無別人可能這麼接近自己、並掌握着自己的行蹤啊。周存伯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譚家門裏的事情真是太複雜了。一路上,他好幾次叫車子停下。好幾次想,算了,不回豫豐了。不只是不敢面對譚宗三,也不想再遭受那樣的“靈魂拷問”他想,就此離開譚宗三吧。出了這譚家門,哪裏還找不到一碗飯吃吃?何必非要廁身於這麼一個充滿是非禍福的漩渦中討食?

是的。走,是容易的。他不欠譚家。倒是譚家欠了他。起碼還有這個月的薪金沒拿。幾十個夜的忠誠。但就這麼“不辭而別”地走了,甘心嗎?在以往的十年裏,他也有過這樣的“不辭而別”但那都是因為當時的老闆死活不放他走。捨不得他走。他們好話説盡。條件給夠。但他已經做厭了幹膩了。他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為了更新的嚮往,他必須果斷擺。那時的“不辭而別”只是為了個擺。而今次,卻純粹為了“逃避”他就是不想逃避,才鑄就了那樣的“十年”甚至付出了一條胳膊的代價。(從山西的窄軌火車上掉下來,跌進道旁一掛恰好隆隆馳過的馬車身底下。被那重負的膠皮輪壓斷上肢的瞬間,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絕望,至今想起來都還要出幾身冷汗,打幾個寒戰。)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剛要以這十年失去一條胳膊為起點,在上海再造自己的人生,堅信這後十年再不會是那前十年,卻定要以這樣一次“逃避”為過渡?而且是從赫赫有名的譚家“逃”出,是從已同樣赫赫有名的“豫豐”逃出。可謂“眾目睽睽”這一逃,肯定逃一個身敗名裂,遐邇皆知。而且只要譚宗三在總商會的聚餐會上,稍許説那麼兩句不中聽的話,全上海任何一家有名的商家店家廠家,從今以後都不會再聘錄儂周存伯,從今以後,儂就有可能被徹底封殺深埋在上海。

當然,也許譚宗三不會這樣做。但,萬一他想這麼做、也真的這麼做了,怎麼辦?

89車到豫豐別墅的大鐵門門口,他還遲疑了好半天。雨,在進一步地落,甚至不見稀小,同時擊打出租車的黑殼子車頂,同時又假借風的威勢,在車窗玻璃上形成一扇扇帶響動的水幕,模糊了路燈下那不多幾件尚可辨認的景物。後來他看到別墅裏那個唯一亮着的窗户。(藕荷的?用五十倍水稀釋龍膽紫後形成的那種調?)他知道就在那個窗口裏,譚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隱隱地躁動起來,就像是一艘平底木船駛近了正發生嚴重回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澆在通紅的鐵板上。哦,譚宗三。是的。一切差錯的源就出在這個譚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讓他知道我周存伯到底為啥才走的。應該當面去跟他講講清楚。譚宗三,如果儂還是十年前我們分手時的那個“譚宗三”我今天怎麼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託到那個“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揹着儂去找那個“經易門”儂三十三歲。儂年富力強。儂應該有足夠的熱情足夠的想象力足夠的毅力去策劃去推動去制衡,也應該有足夠的恨去對付儂必須恨的人。儂甚至可以去製造部分“野心”它會使我們整個計劃中所有的步驟都包含一種(並閃現出一種)必要的靈氣和光彩。但正是儂,使我們失望。儂缺乏應有的這一切素質。儂甚至只敢偷吻一個姑娘的鞋子。儂把我們召集到儂樹起的“豫豐”這面大旗下,難道只是為了撤換一個“經易門”只是為了儘快幫儂查清譚家所謂“五十二歲”這檔子事情?(現在看來,撤換經易門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當,也還是可以商榷的。)除了這兩檔子事體,在更多的時間裏,儂甚至對那些並不算太複雜、但又必須經儂過目簽字認可的賬目、電報、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現出一種不該有的焦躁厭煩,缺少最起碼最必要的耐心和興趣,使我們這些做下手的人無所適從,也難以理解難以接受。這又不得不使我想到,包括儂獨身到現在的這些種種出格行為,難道真的只不過是在證明…證明…請怨我直言,證明你至今的無能和萎縮?

也許我今天不該去找經易門。不該觸犯這樣一個久存在儂心底的“區”作為“豫豐班子”的“總責任者”我更不該讓自己心理的天平在當前這個時刻發生如此的傾斜,我愧對儂的信任。委託。

但是…

但是…請儂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樣正常地生存發展,我不這麼做,又能怎麼做?無論是我,還是陳實或是大然,當然也包括鯫蕘,我們都是極其願意做儂最忠實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説到這裏,一直低頭不語、表情呆木的譚宗三突然舉起了一隻手,抬起頭,放出直凜凜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絕的傾述。周存伯以為他要進行反駁了。他也準備傾聽他的反駁。哪怕是謾罵。長時間來,周存伯真的非常想聽一聽這位老同窗的“心聲”但是,譚宗三卻什麼也沒有説,只是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手便慢慢垂落,並再次很沉重地低下頭去,讓濕明亮的秘書股再次籠罩在突發的寂靜之中。

外頭的衞生間裏有人在洗澡。嘩嘩的水聲伴隨騰騰的蒸汽,從依舊未關緊的門縫裏遊蕩出來。剛才進樓時,周存伯就發現了這一點,並且還看到有一雙女式的舊皮鞋擺放在那個衞生間的門口。甚至還有一雙穿髒了的短筒絲襪軟綿綿地放在那鞋殼裏面。

水聲讓人煩躁。厭惡。不安。

譚宗三終於開口,説:“謝謝儂講了這麼多。我知道了…我叫儂來,只為一樁事體,黃畹町…我已經通知她從明天起重新上班。當然不是回豫豐。那樣儂和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經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譚家其他店鋪裏去做一份輕巧點的生活。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讓儂知道一下。這樁事體如果有錯,錯也不在小姑娘身上。你們應該責備我。責備我是…沒有關係的…”説到這裏,他突然收住話頭,眼眶裏很亮地閃爍,似乎是濕潤的什麼;然後又接着説了下去。

“小姑娘要求再到豫豐來洗最後一次澡。她説她家裏沒有這種設備。上海的確有關(許多)人家都不具備這種設備。我就答應了。她是十分鐘之前來的。來了後,我跟她談了兩分鐘話。小姑娘難過地哭了兩分鐘。她自己帶了肥皂巾拖鞋。帶沒帶浴衣,我沒有注意到。她講,她洗好澡馬上就走,絕不會耽擱我們。她講她長到二十一歲,碰到的最好的人,就是豫豐別墅裏這一幫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會忘記在豫豐別墅度過的這幾十天。她講,今後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要覺得還可以給她一點信任,就只管給她大伯家打電話。她大伯一定會盡快轉告她的。她也一定會盡力去做的。這是她大伯家的電話號碼…”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粉紅的信紙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個冒號。第二行便是那號碼。第三行用稍大一點的字寫成。而且每一個字都用藍黑墨水着意描了的,寫着這麼一句話:“謝謝各位大哥大姐幫忙。”

“這電話號碼儂收着。”譚宗三説。

“為啥讓我收着?”

“儂不收着,啥人收着?”

“…我…”

“不要再講了。沒有啥好講的了。”譚宗三苦笑笑,眼眶裏似乎又很亮地閃了一下。

“都是我不好…還要講(口伐)?”譚宗三很誠懇地看着周存伯,等着他表最後的態。這時周存伯心裏突然一陣難過。甚至非常非常難過,甚至想要哽咽。譚宗三也把頭低了下去。

後來譚宗三就走了。他讓周存伯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她幾句,再叮囑她幾句,再叫一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90周存伯看着譚宗三侷促地走遠,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譚宗三的“悶葫蘆裏到底賣的是啥個藥”他今晚為什麼不向他發火。這的確使他愕然。要知道,他本應該發火,也有理由發火。但他卻沒有發火。難道真的只是叫他來很無聊地“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她幾句再叮囑她幾句再叫一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無論是誰都不會接受這樣的事實:自己新任的“總管”揹着自己,私自去聯絡被自己撤去的“前任總管”即便不發火,恐怕也是要認真談一談的。但譚宗三卻不想再談了。覺得已經沒有談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經沒有回寰的餘地。談也多餘。他請來這幾位大學同窗,本意是要替換掉那個讓他十分討厭(又害怕)的經易門。但眼前的全部事實無一不在告訴他,你換不掉。新人也是“經易門”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碼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經的“經易門”從後門口送走,從前門踏進來的,卻仍可能是不姓經的“經易門”那天陳實來向他報告,經易門“秘密”地去找過周存伯,幾分鐘後,大然也來敲門,一看陳實在座,忙詭秘地嘿嘿一笑説,你們忙,我等一息再來。譚宗三料想他也是來報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