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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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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九十年代中期的北京,大體上存在着三種夜生活。除了星級飯店賓館裏的酒吧和其它附屬娛樂設施裏,以及夜總會之類地方的高消費,另一種是迪斯科舞廳,引着不少新一代的“知識青年”這類場所多屬於中、高檔消費。再一種便是晝夜營業的飯館,其中很不少是較低檔的。也有人説除此以外還有兩種,一種是晚十點以前的在公園、綠地跳誼舞、扭秧歌,或在指定地點所形成的小吃大排檔,以及某些較簡陋的卡拉ok場所;不過這些活動因為一般過了十一點以後便煙消雲散,所以不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夜生活定義——真正的夜生活,是從夜裏十點才算開始,至‮夜午‬方達於高的。還有一種,多是門面緊閉、不設櫥窗的私營小酒吧,有的本就沒辦妥營業執照,或簡直就是暗窟。其消費者要麼是誘騙來的,要麼便是有狹之癖的人“願者上鈎”經常被公安部門查抄的,多是此類陰暗角落。不過,它們頗有點“燒不盡”、“吹又生”的勢頭;其中宰客的索價常達“天文數字”而所提供的違法情服務方式也千奇百怪;不過,因為這種存在不能算在正式的北京夜生活的範疇之內,所以可姑且暫作別論。

在這條雖處市中心,卻非商業街道上,有一家小小的崇格飯店。它的門面很小,裏面只有一間長筒形的店堂。店堂裏只擺得下八張長方桌,每張也只能容下四位客人。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的菜譜上,有川、魯、粵幾種菜式。裝潢得雖非堂皇,倒也雅潔,兩扇大門的玻璃上用美術字寫着“佳廚主理豐儉隨意”;從門面上牽出許多的瀑布燈,一直掛到便道邊緣的洋槐樹上;入夜,不僅瀑布燈營造出一派温馨,店名旁更垂直伸出兩個霓虹燈的大字:“晝夜”這便是上述的第三種北京人過夜生活的地方了。

這家小飯店的老闆,名叫哈敬奇。他這名字“文革”中很受到些衝擊,讓他改名的壓力很大,特別是在劉少奇被正式打倒以後,但他一直沒改。他總是一再解釋:“向主席保證:我這‘敬奇’是‘尊敬伊里奇’的意思;不信,你們去查!我哥哥叫哈敬爾,是‘尊嚴卡爾’的意思,我父親是要我們打小尊敬馬克思和列寧啊!”那是真話。他父親原是東北郵政局的職員,東北解放後留用,五十代初調至北京工作。不過,他妹妹生下來後,卻又取名為哈敬瑜。為什麼不叫哈敬東哈敬黨哈敬國或至少叫哈敬…梅或哈紅梅呢?他曾私下裏想過這個問題,但直到父母雙亡他也始終沒啓齒。

那晚崇格飯店的生意很清淡。到‮夜午‬時候,店堂全空。

哈敬奇正打着大哈欠,懨懨地點燃一紅塔山香煙,未及上一口,忽然店門被推開,他定睛一看,不喜出望外,叫了聲:“郄爺!”隨着這聲叫,他幾乎是本能地直了身,並且不顧火燙,用手指捻滅了才點燃的那煙。

進來的是林奇。還有跟在其後的雍望輝。不過哈敬奇滿眼裏只閃耀着林奇的光芒,一時簡直沒有覺到雍望輝的存在。

林奇卻只是淡淡地跟哈敬奇打了個招呼。哈敬奇拉出一把椅子請他坐,他不坐,只是問:“你那熱水器今天沒病吧?”哈敬奇忙熱情地應答:“沒沒沒…哪能回回都…呢!”説着便引着林奇往後頭走。林奇把雍望輝介紹給哈敬奇説:“我朋友。你先好好招待。”哈敬奇這才看見雍望輝,趕忙招呼,連説:“坐,坐,坐,坐…”雍望輝便坐在最靠裏邊的那張餐桌旁。林奇繞過酒吧式櫃枱,進到裏面去了。他是去後面的小浴室淋浴。在進這小飯店以前,林奇便對雍望輝講了,那是當年他一位戰友的弟弟開的飯鋪,他有時候會去吃點東西,有時候卻只是去洗個熱水澡。他答應,洗完澡以後,跟雍望輝聊聊。

哈敬奇把林奇送進後邊淋浴,趕忙出來招待雍望輝。裏面廚師跟出來,要從陳列在門口的一個水族箱裏取鯉魚,哈敬奇想了想,大聲對廚師説:“要不,你去趟雅光吧,問他們要條草魚!”雍望輝看在眼中,聽在耳裏,心裏很是慨。他知道,這些年來,林奇的特立獨行,表現在飲食上,是非常古怪而苛刻的。林奇並不實行素食,他也吃,然而他不吃一切陸地和空中的禽畜之,兼及不吃雞蛋不喝牛以及所有含蛋的食物。可是他卻吃魚,而且在各種魚中,一般人認為美味的海魚和江魚他卻並不欣賞,他愛吃的是塘魚,並且酷愛裏有股土腥味兒的草魚。至於素菜,他基本上只吃綠的。像西紅柿、胡蘿蔔什麼的,他偶爾吃,卻是當藥吃,只是為了攝取必不可少的維生素與胡蘿蔔素而已。林奇的食譜與他的思想一樣詭異,卻因此甚有崇拜者,這位老闆顯然便是其中的一位。這真有意思。

哈敬奇問雍望輝喝點什麼。雍望輝説:“來啤酒吧…”哈敬奇聞聲臉上只現出微妙的一抖,雍望輝便自動放棄啤酒,問:“你都有什麼軟飲料?”哈敬奇也不一一介紹,只説:“來雪碧吧!”雍望輝最不喜歡雪碧,與其雪碧,莫若可口可樂…但他理解,並不是等一下林奇出來,見不得他喝些吃些花花綠綠的辛的辣的東西,而是這位老闆希望一會兒這張桌子上是儘可能地呈現林奇式的“純正”

哈老闆給雍望輝斟上雪碧,坐在他對面,陪他。雍望輝便問他貴姓,聽到回答,不笑道:“怪不得…你真是崇敬林奇啊!”對方便也笑笑説:“巧了不是?其實,我爹當年的意思,是崇敬伊里奇,就是列寧…我哥叫哈敬爾,爾是卡爾的意思…”雍望輝便跟他閒扯起來。

“怎麼樣,你這飯店…賺錢嗎?”

“説實在的,開飯館,一般都賠不了。可想大賺,那也難…我為什麼搞晝夜營業?還不是因為白天的水,刨去租金,再刨去成本,剩下的,總覺着還不多嘛!

“租金?你説的是這鋪面房,還有後頭的…房租?就這麼個條件,能有多少?”

“原來是沒多少,可是轉過兩道手以後…”

“轉過兩道手?”

“怎麼,你還當這飯店一起頭就是我開的呀?其實,你滿街找找看,凡這種個體小飯館,十個裏頭少説有八個都是倒換了主兒的,有的轉手還不止兩道呢。這麼三倒兩倒的,層層扒皮,你想,倒到最後這人手上,那租金還能少嗎?如果再加上租執照,那錢就更多了…看起來你abc都還不知道,我也甭xyz了…一句話,要想多賺錢,要麼,猛宰!可是像我們這號小飯館,宰不上公費,你宰私人,人家就是不投訴,你也沒了回頭客不是?所以只能是苦於…原來我僱倆安徽小姑娘,白天跑堂,晚上就睡在這廳裏,現在她們都自己外頭租房了,我就晝夜開張了。一試,像今天這麼冷落的情形,還不多,最不濟,也總有那開夜車的司機,到這兒點補…還有些附近的回頭客,來宵夜,喝點夜酒,朋友發個牢騷,情人幽會什麼的…反正水就增加了四、五成…”

“你難道二十四小時都釘着不成?”

“白天反倒不用緊盯着…我僱了兩個大廚,兩個打荷的——就是配菜的…讓他們互相監督,我只是出其不意地查一下…晚上只留一個大廚,我自己跑堂,有時候我妹妹來替替我…晚上不營業,出問題的可能更多。去年有一晚,我不在,大廚他們就自己置辦起了宴會,招待他們的同鄉…我説怎麼沒幾天就用光了兩大桶油呢?

”雍望輝望着脖子有點顯短的哈老闆,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啊啊…你這店名…為什麼不就叫崇奇呢?怎麼叫個…崇格?”哈敬奇口而出:“崇拜格瓦拉呀!”雍望輝一時沒聽明白:“誰?”哈敬奇的脖子不短了,他嚷:“郄呀!”雍望輝陡地恍然。

格瓦拉是本世紀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世界著名的左翼社會主義者。他出生於阿廷,卻成為與卡斯特羅共同通過武裝鬥爭推翻了軍事獨裁統治,建立了社會主義古巴的開國元勳;可是他後來又放棄在古巴的高位,去非洲和南美洲繼續進行武裝鬥爭,以實踐其通過暴力推行社會主義的理想;他的思想及行為,被稱為“格瓦拉主義”深受世界上很多人的崇敬,他的拉丁語綽號正是發“郄”的音…可惜他一九六八年不幸犧牲在玻利維亞。哈敬奇見到林奇不是叫“林爺”或“奇爺”而是叫“郄爺”原來其間有深意存焉!

雍望輝不由得對這家小飯店,以及這位其貌不揚的哈老闆刮目相看。他環顧四周,雖然並沒有發現格瓦拉的相片之類的圖騰,然而,卻到氛圍似乎很不一般…

進入九十年代以後,北京湧現出了越來越多的懷舊餐館,如“憶苦思甜大雜院”、“黃土地”、“黑土地”、“老三屆”、“向陽屯”、“家菜館”、“老兵餐館”

,這類的民間聚會空間,倒也並不完全只是以個體生命的前史為誘餌,以營造“本是同命運”的羣體聚合心理,來實現其商業上的謀略,達到別出心裁地贏得利潤的目的;它們確有某種藉在巨大的社會變動中到惶惑的社會族羣的“共存心理”的作用。那麼,這個崇格飯店呢?它現在還只是一個“潛文本”因為,如果不是老闆特意挑明,誰能懂得它的符碼意義呢?

能在這樣一個地方,與“郄爺”林奇談,真是別有意味啊!

雍望輝振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