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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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讓卓小梅暗吃了一驚,不自在起來,臉上有些發熱。孩子都那麼大了,還有此等非分之想,真是不知害臊。卓小梅努力將那不該有的念頭從自己腦袋裏支走,慢慢鎮定下來。斜眼看看正在駕車的羅家豪,他好像並沒察覺出什麼,卓小梅這才自如了些。
也許是為了不再胡思亂想,卓小梅問起羅家豪的家庭來。羅家豪説:“兒子小學快畢業了,夫人也從鄉下搬到城裏,做了我的後勤部長。”卓小梅説:“看你滿足的樣子,就知道你兒子聽話,老婆賢慧,事業有成。”羅家豪矜持卻不無得意道:“我這人向來沒什麼追求,三十畝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足矣。”卓小梅説:“這還不是追求?這幾樣追求如果都到了手,這樣的男人就是成功男人了。”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前面正亮着紅燈,羅家豪剎住車子,側首望一眼卓小梅,説:“你跟當年沒什麼變化,還是梅花鹿一樣高貴。”卓小梅笑起來,説:“你還記得這個外號?”羅家豪説:“怎麼不記得?前不久碰見厲老師,她還問起梅花鹿哩。”卓小梅説:“我好久沒見着厲老師了,她好嗎?”羅家豪説:“看上去不錯的,快六十的人了,記憶力也好,班上好多同學的名字都説得出來。”卓小梅便嘆起來,説:“時間過得真快,厲老師就快六十了,怪不得我們也一個個都往中年奔了。”羅家豪説:“是呀,逝者如斯。不過時間可以把什麼都過濾掉,唯獨對梅花鹿,我是念念不忘喲。”卓小梅説:“説得這麼生動幹什麼?以為我還會像當年那樣,為這個外號沾沾自喜?”羅家豪説:“這個外號只有你才配,有些女同學外號好難聽的,什麼秋茄子老南瓜母夜叉蟲,一個比一個嚇人。”卓小梅説:“是你們這些男同學取的吧,厲老師肯定不會這麼缺德。”羅家豪説:“所以好多女同學聽我們叫你梅花鹿,嫉妒死你了。不過我們男同學都覺得這個外號取得好,與你的氣質特別相符,常常背後表揚厲老師有水平。尤其是魏德正,在我和秦博文前面從沒説過你的原名,總是左一個梅花鹿,右一個梅花鹿的,説這輩子不把梅花鹿到手,他誓不為人。”卓小梅覺得這倒有趣的,想不到當年自己會成為這些男孩的熱門話題。記得跟秦博文結婚後,便再沒跟魏德正聯繫過,只偶爾聽説他混得不錯,幾年前還下去做了縣委書記,也算是官運亨通了。便問羅家豪道:“你跟魏德正有來往嗎?”羅家豪説:“我到他做書記的縣裏聯繫業務時,他接待過我。聽説最近省委對市委班子進行了一次小調整,將一名副書記調往外地,魏德正可能會接替這個副書記的位置。”市委副書記可是一地政治核心人物,魏德正能進步到這麼個顯要位置,也算是有造化了。當年的三劍客,論家庭條件、論學業、論起點,秦博文都在羅家豪和魏德正兩個之上,似乎也最有出息,誰知十多年過去,他們一個成為令人矚目的商業成功人士,一個做了大官,也就秦博文時運不濟,落到今天這麼個不尷不尬的境地。時間真是一支荒誕的筆,可以任意改寫一切。卓小梅心生慨,一時無語。
前面的紅燈此時變成了綠燈,羅家豪鬆開剎車,小車由慢變快,朝前駛去。羅家豪不可能不問到秦博文,卓小梅做了簡單回答,卻不願提及秦博文下崗的事,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秦博文的面子。不想羅家豪偏偏説道:“要説,秦博文才是成功男人呢。”卓小梅以為羅家豪已經知道秦博文下崗在家,故意用這話嘲諷他的,有些不是滋味。卻不願溢於言表,説:“秦博文也算是成功男人,是不是誰新編了本詞典,給成功重新下了定義?”羅家豪説:“這本詞典我倒還沒買到。我只是想起當年,全班三十多位男同學,那麼多追求你的,也就秦博文最後博取梅花鹿的青睞,終於贏得美人歸。這可是任何一個男人都夢想得到的最大的成功。”説得卓小梅心花怒放,原來羅家豪是轉了個彎子誇獎自己。
不覺到了幼兒園門口,卓小梅説:“上我家去看看吧?”羅家豪説:“今天就免了吧。你告訴博文,下次我做東,請幾位同學聚聚。”順便給了卓小梅一張名片。卓小梅也將家裏的電話告訴給了羅家豪,説聲再見,下了車。
走進辦公室,打開牆頭的鐵櫃,去翻找申報示範幼兒園的附加材料時,不知怎麼的,卓小梅卻老是集中不了思想。原來羅家豪的影子一直留在腦袋裏,讓她無心做事。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羅家豪已不是當年的羅家豪,他變得温和而沉穩,幽默而自信。而這些恰恰是最能提升男人的品位的,能讓一個看去並不顯眼的男人變得很有魅力和磁。相比之下,秦博文就遜多了,雖然他外表英俊,肚子裏也不缺少知識。記得誰説過這麼一句話,知識並不是智慧。想想也是,知識若不能轉化為智慧,那樣的知識又有何用呢?
跟羅家豪短暫的接觸,竟讓卓小梅生出如許的慨來,這可是她事先沒想到的。
不過子仍像過去一樣靜靜地過着,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只有秦博文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在外面轉了兩個月,無果而歸。維都市是個農業大市,經濟不太發達,就業門路少,秦博文的專業能用着的地方不多。何況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時過境遷,秦博文的知識結構一天天老化,已不太跟得上社會的發展。更要命的是他觀念落後,擺不正自己的姿態,大事做不來,小事不想做,總是高不成低不就,自然找不到自己想做也能做的事情。
卓小梅很替秦博文擔憂,怕他就這麼垮掉。想起羅家豪,跟他開句口,讓秦博文到他那裏去打一份工,問題應該不會太大。立即找到羅家豪的名片,打算給他掛個電話過去。要去撳號碼了,又猶豫着放下了話筒。還不知秦博文會是什麼態度呢?看來得先跟他這個當事人説好了,再跟羅家豪聯繫。
晚上卓小梅做完家務,又將兵兵哄到牀上睡下,坐到拿着遙控器不斷調着電視頻道的秦博文身邊,用一種不經意的口吻説到了羅家豪的名字。秦博文卻毫無反應,眼睛仍死盯着屏幕,像是壓兒沒聽到卓小梅的話似的。卓小梅以為電視裏的節目太彩了,沒法轉移秦博文的注意力,拿過他手上的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又把音量調低,説:“跟你話呢,你耳朵到底長沒長在腦袋上?”秦博文的眼睛離開了屏幕,頭往沙發上一靠,望起天花板來。卓小梅説:“聽説羅家豪辦了個公司,你如果願意,可以跟他説説,到他那裏去做做事。”秦博文的目光還留在天花板上。
卓小梅説:“老同學了,我估計他這點面子還是會給你的。如今找個工作不容易,尤其像你這種年齡的人,知識老化,技術過時,施展才華的地方越來越少。當然只要放得下臭架子,調整好心態,能以一顆平常心正視現實,而不是老想着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又做過多年國有大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還是能找到發揮自己才能的地方的。”秦博文還是都不肯放一個。卓小梅知道這些大道理秦博文也不是不懂,換了一種口氣,説:“你聽過劉歡唱的《重頭再來》那首歌嗎?其實三十多歲也不算太老,只要振作起來,完全可以重頭再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秦博文這才冒出一句:“你原來是想從頭再來。”卓小梅一時沒完全反應過來,説:“不是我要重頭再來,是你要重頭再來。”秦博文身子坐直了,點着卓小梅的鼻子,説:“卓小梅,今晚你得給我説清楚,到底是我要重頭再來,還是你要重頭再來!”卓小梅這才聞到了秦博文話裏的火藥味,意識到戳着了他的軟處。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卓小梅到既委屈又無奈,心頭不覺生出火,低聲吼道:“你以為我怕重頭再來不是?姓秦的,你不要不識抬舉,像你這樣的不中用的男人,街邊如果倒竹竿,可以掃着一打。”也許男人最忌諱的就是“不中用”三個字,秦博文頓時便從沙發上彈起來,雙眼鼓得狗卵般大,瞪着卓小梅,半天説不出話來,變了形的臉由紅而紫,又由紫而青,最後成了寡白。卓小梅以為他要發作,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
最後秦博文哼一聲,轉過身,蹬蹬蹬去了卧室。等他回到客廳時,手上多了一樣東西:卓小梅的坤包。他從包裏掏出一個不大的電話本,取下夾在裏面的一張名片,重重地甩到卓小梅前面的桌上,吼道:“我就知道,你要跟他重頭再來!”那是羅家豪的名片。
一張小小名片,秦博文也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是小題大作麼?
不過卓小梅明白,秦博文並不是發名片的脾氣。當年秦博文跟羅家豪和魏德正雖然是要好的同學,但秦博文成績略在兩位之上,暗地裏並不怎麼把他們放在眼裏。不想此一時,彼一時,十多年下來,魏德正和羅家豪混得人模狗樣,成了世人眼中的成功男人,偏偏他秦博文落到如此地步,自然如鯁在喉,很不好受。
如果僅此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人活各人的,也就罷了,豈料羅家豪一隻腳竟到了他和卓小梅的中間,叫秦博文怎麼不有想法呢?
原來那天秦博文閒着沒事,在街上瞎轉了一氣,回到幼兒園,見門口停着一部嶄新的2000型桑塔納,也不怎麼在意,低着腦袋準備繞過去。豈料車門開了,下來一個女人,竟是卓小梅。這讓秦博文深意外,想不到卓小梅也有專車護送了。時下有權有錢的人最時興的就是包二,卓小梅雖然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卻風韻猶存,那成女人特有的魅力卻是小姑娘們沒法比的。秦博文腦袋裏的弦繃直了,身子一閃,躲到了路邊的牆角。透過車窗往裏一瞧,駕車的人原來是羅家豪。
當時卓小梅背對着秦博文,沒有發覺後面那雙正緊盯着自己的眼睛,跟羅家豪揚了揚手,轉身進了幼兒園。秦博文很不是滋味,羅家豪的車開走了半天,他還立在牆角回不過神來。倒不是老婆坐了人家的車,天就會塌下來了,而是羅家豪不比別人,當年也是喜歡過卓小梅的,肯定是賊心不死,才又粘上這個舊時的夢中情人。何況今非昔比,當年自己佔着上風,比羅家豪有優勢,才贏得卓小梅的芳心,現在整個顛倒了過來,優勢已到了羅家豪那一邊,那可是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
僅憑卓小梅坐了羅家豪一回小車,當然還不能説明問題,秦博文也就忍了。卓小梅下班回家後,他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從此多了一個心眼,開始偷偷查看卓小梅的手機和坤包。手機上好像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卻在她的電話本里發現了羅家豪的名片。不過秦博文還是理地認為,一張名片算不了什麼,如果因此跟卓小梅鬧翻,並不值得。他已經想好,先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在沒有發現卓小梅與羅家豪更為重要的證據前,不能輕易出手。誰知這天晚上卓小梅竟在他前面提到了羅家豪,還説什麼重頭再來。秦博文怒不可遏,捅了卓小梅的底,要她給個説法。
兩人鬧得不可開的時候,沒想到另一個房間裏的兒子兵兵被吵鬧聲驚醒,爬下牀來,開了房門,怯怯地望着兩位大人。他們只顧吵鬧,對此渾然不知。秦博文依然站在客廳中央,揮着羅家豪的名片,嗓門越來越高:“卓小梅你也不想想,以為自己只十八歲,滿身是花,羅家豪還會喜歡你。我看你那不是花,而是一身的賤骨頭!”這話夠損的,卓小梅火氣上竄,吼道:“我是賤骨頭又怎麼的?我這骨頭再賤,還有人喜歡,我把這賤骨頭隨便擱到哪裏,總比擱在你這個沒用的男人面前強。”兩人的吵鬧一步步升級。然而男人嘴皮上的功夫,一般是沒法跟女人相比的,加上卓小梅的咒語越到後面越發狠毒,秦博文一時氣極,又無力還擊,順手過桌上卓小梅剛裝滿開水的熱水壺,揮過頭頂,咬着牙,狠命朝地板上砸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熱水壺炸得粉碎,整個屋子都跟着猛地一震,彷彿發生了地震一般。幾乎是同時,兩人身後一聲尖厲的驚叫,兵兵栽倒在了房門口。
兩人都嚇住了,愣怔片刻,才奔向房門口,趕忙扶起兵兵。
兵兵倒是沒傷沒痛,只是臉上那天真活潑的笑容已不復現,取而代之的是那痴呆的傻笑。那清亮的目光也變得混濁而空,像兩隻電力不足的灰暗的燈泡。他再也認不得秦博文,好像從沒有過這個爸爸似的。在卓小梅面前還算温順,卻不會叫她媽媽,總是痴痴笑着,左一個右一個的。
卓小梅後悔莫及,不該與羅家豪見那一面和接他的名片,不然也不會跟秦博文吵這一架,將兒子嚇成這樣。她帶着兵兵四處投醫,該檢查的檢查了,該化驗的化驗了,卻既沒查出什麼,也沒化出什麼,最後只得在幼兒園老師的引薦下,跑到一位老中醫家裏,給兵兵開了個方子,吃些中藥試試。試了幾個月,也不見有什麼起。
倒是兩個人不再為羅家豪吵鬧,似乎壓沒發生過這麼一回事一樣。其間羅家豪曾幾次給卓小梅打電話,想約她出去吃頓飯,説説話,都被她婉拒了。卓小梅並不埋怨羅家豪,兵兵成了這樣不是他的錯,可她不想再愧對兵兵了。兵兵是卓小梅心頭的痛,為此她不知暗自過多少淚。卓小梅如今別無他求,一心要尋回過去那個聰明可愛的兵兵。
秦博文也終於下了決心,拿出家裏的積蓄,和汽車製造廠一位姓鄒的工人師傅一起買了部的士,輪班上街跑起了出租。如今出租車多如過江之鯽,但只要跑得勤快點,一個月下來每人也能拿上一千五六,比過去上班並不差。
兵兵怎樣才能好起來呢?卓小梅腦子裏總是裝着這個問題。
想着這些是是非非,亂糟糟的屋子不知不覺便已收拾妥當。抬頭看看牆上的石英鐘,時間也不早了,卓小梅走進廚房,開始做晚飯。
飯快做好,秦博文回來了。這一個月他跑白班,天黑前班,每天都這個時候回來。因車是他和鄒師傅兩人各出一半的錢購的,跑班時間一月一換,除了的士應繳税費,比如所得税、養路費之類共同承擔之外,各人的收入歸各人,多跑多得,少跑少得。一班跑十二個小時,收入總有個一百二三,少的也有百來塊,如果碰上運氣好,還會有一百五六,甚至兩百也難説。卓小梅從沒過問過秦博文的收入情況,但他很自覺,每天的收入都會留一半給家裏,餘下的第二天加油和應付別的用途。
進屋後,秦博文把該留給家裏的錢放在卧室的櫃子裏,找幾件換洗衣服,去了衞生間。等他回到客廳,卓小梅已將飯菜端上了桌子,一家人坐下來吃飯。兵兵傻是傻,吃飯還自覺,卓小梅不用怎麼心,只給他盛盛飯夾夾菜就行了。三人都不説話,這倒符合孔聖人“食而不語”的古訓。那次大吵之後,夫倆除了有話非説不可,一般都不怎麼搭腔。
吃完飯,秦博文打開電視,正巧碰上地方台播放天氣預報。他的眼睛就睜大了。現在他唯一要關心的就是天氣情況,如果哪天天氣差,那他的生意肯定會不賴,特別是有驟然而至的雷陣雨之類,街上行人沒帶雨具,不坐的士還不行。因此秦博文總希望天天都有暴風驟雨。天氣預報播完,秦博文進了卧室。他有閲讀的習慣,睡前要躺在牀上看一會兒閒書。這是他讀大學和當工程師的時候養成的習慣,快二十年了都是如此。可自從做上的士司機之後,因為奔波勞累,每次手上的書沒看上兩行,眼睛就睜不開了。他牀頭的一本書擱了一個多月,還停留在前面幾頁。
卓小梅不可能這麼自在。她先將藥罐坐到灶上,開了氣熬着,然後收拾殘局。洗涮完碗筷,將飯桌和灶台擦抹乾淨,藥已熬好。拿杯子倒了藥汁,放上少許白糖,走進客廳,將兵兵扯到身旁,給他喂藥。開始兵兵不太配合,卓小梅只得哄他道:“兵兵,乖孩子,來來來,媽媽給你喂藥。”兵兵一左一右晃着頭,説:“我不要媽媽喂,我要喂。”卓小梅只好改口道:“好好好,給你喂,你快點喝,啊——”兵兵這才聽話地仰起頭,喝起藥來。
卓小梅有些無奈,那個可咒的夜晚之後,兵兵再也沒喊過她媽媽。作為母親,還有比這更令人傷心的麼?為了讓兵兵恢復記憶,卓小梅曾讓他過來陪護了一個月,天天叫他喊,兵兵卻像從沒見過似的,生死不喊她,只肯喊卓小梅做,搞得又尷尬又傷,不老淚縱橫了。
給兵兵餵了藥,又逗他睡下,已過了九點。卓小梅有些疲憊,洗了澡,正要休息,有人撳響了門鈴。打開門,是副園長蘇雪儀,後面還跟着園裏的會計董燕。一個單位的同事,上班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下班後各人有各人的家務要忙,難得串門,卓小梅對兩位的到來,到意外而又驚喜,説:“你們沒敲錯門吧?”董燕嘴快,説:“要敲錯門,也只能敲錯羣眾的門,哪會敲錯領導的門?”卓小梅説:“我這是什麼領導嘍?最多算個工頭而已。”將兩位請到沙發上坐下,又倒了水,呈上水果。董燕喝口水,説:“縣官不如現管,我們直接歸你這個工頭管着,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哪一樣不是聽你這個工頭的?”董燕説的也沒錯。中國是從計劃經濟時代走過來的,好多事情一下子沒法完全離舊時體制,過去連企業都是用行政手段進行管理,至於行政部門和事業單位那更是幾十年一貫制,什麼都一把手説了算。説得好聽點這叫做一把手負責制,説得直白點也就是家長制。家長制的最大好處是家長可以隨心所,想怎麼説就怎麼説,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而家裏人什麼都不用心,一切由家長持和擔當了,一個個樂得清閒省心。不過這就要取決於家長的德行和能力了,如果德行不太差,能力也不錯,一家人的子還過得下去,否則這一家子就有好戲看了。只是家長的能力和德行往往是靠不住的,所以不少單位總是搞得不亦樂乎,烏煙瘴氣,實屬情理之中了。
幼兒園自然也不例外,人財物的支配權都在園長一人手裏,園長確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家長,所以董燕才有此説。不過幼兒園單位不大,也就百來號職工,除了二三十個退休人員,其餘不做教師和保育員,就得搞後勤,一個蘿蔔一個坑,都是明擺在那裏的。那幾個經費,一部分是政府給的人頭費,另一部分就是幼兒家長的學雜費和伙食費,整個家底有多大,開支到了哪裏,不用掐手指便一清二楚。也就是説這個家長是沒有太多特權可使,好多暗箱可供作的。卓小梅便嘆道:“這個工頭不好當啊,誰願意做這個工頭,我讓賢,還掏錢出來請客。”董燕説:“這是你想讓賢就讓得了的麼?你頭上的烏紗帽可是機關事務局發文任命的。”卓小梅説:“這是緊箍咒,哪是什麼烏紗帽?”董燕説:“怎麼不是烏紗帽?我見過你的任命文件,後面還帶着一個砂罐,註明是正科級。”卓小梅清楚砂罐是單位裏的人對括號的形象説法。將兩個括號寫在紙上,還別説,真的像煮藥的砂罐。幼兒園是事業單位,不像什麼科什麼局那樣的行政部門,一聽就知道是什麼級別,因此主管部門給幼兒園這樣的單位一把手下任命文件時,只得特別加以註明。大家都明白,級別不級別對企事業單位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可這是幾十年的習慣做法了,企事業單位都會跟行政級別掛鈎,主管部門任命這些單位的頭兒時,喜歡在後面帶上一個砂罐。這個砂罐是主管部門安企事業單位頭兒們的,這些頭兒們卻真的覺得自己有了這個砂罐,便跟砂罐裏説的級別成了一回事,心裏竊喜。
想那企事業單位頭兒的砂罐,還白紙黑字寫在主管部門的紅頭文件裏,那級別究竟有據可查。還有連砂罐都沒有,也硬往行政級別上附會的。那一般會用“相當於”三個字來自封,比如助教相當於正科,講師相當於副處,副教授相當於正處,一般教授相當於副廳,一級教授相當於正廳,博導相當於副部,院士相當於正部。也不知幾時會倒過來,説正科相當於助教,副處相當於講師,正處相當於副教授,副廳相當於一般教授,正廳相當於一級教授,副部相當於博導,正部相當於院士。
卓小梅正心猿意馬的時候,一直不太吱聲的副園長蘇雪儀並沒忘了剛才董燕提到的機關事務局,問卓小梅:“今天下午,據説費局長來過幼兒園,卓園長還跟他打過招呼,也不知他來做什麼?”卓小梅心想兩位大概是專門來打聽費局長的,也就開玩笑道:“是呀,費局長下午確實來過幼兒園,也沒別的事,是告訴我機關事務局缺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問我舍不捨得放棄園長的寶座。”兩人開始還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説:“卓園長要高就了,真是可喜可賀啊,明天我們就把園裏職工喊到一起,給你開個隆重的歡送會。”又開了兩句玩笑,蘇雪儀收住臉上笑容,説:“卓園長真能離開幼兒園,那你就趕快走,動作慢了,只怕以後想走都走不了嘍。”卓小梅總算明白了她倆今晚的來意,但還要故作糊塗,説:“雪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董燕發急了,説:“卓園長你就別繞圈子了,費局長到底跟你説了些什麼?”蘇雪儀也説:“我是吃過晚飯後,燕打電話問我,聽説下午費局長到幼兒園來過,問我在不在場,我才跟她來找你的。”董燕説:“我也是聽幾位老師説的,才特意去問蘇園長。”卓小梅這才想起,近來外面有些風聲,説市裏正着手事業單位改制工作,準備先定三十家單位作為試點,據説事務局打算將機關幼兒園報到改制辦去。改制是個冠冕堂皇的説法,説穿了其實就是將單位賣給有錢的老闆,實行私有化。怪不得下午卓小梅見費有志在幼兒園門口東張西望時,心裏總是忐忐忑忑的,到有些不安。只是當時她手上提着兵兵的中藥,一心念着回家熬藥,並沒將費有志跟改制的風言風語聯繫上。主要還是卓小梅一直不太相信這種改制會改到幼兒園頭上來,因為幼兒教育屬於公益質,國家是有明文規定的,要繼續加大投入力度,哪有説賣就賣出去的道理?還有就是機關幼兒園背靠着市委機關事務局這棵大樹,市委領導怎麼會先拿自己眼皮底下的單位開刀呢?沒想到園裏的職工如此,還只聽到費有志的大名,便生出種種想法。要在平時,費局長到幼兒園來一趟,而且又是星期天,那是不會引起園裏職工注意的。
經蘇雪儀和董燕一説,卓小梅又警覺起來。下午在門口碰上費有志,她就想過他或許有什麼意圖。但卓小梅不願往壞處想,安兩位道:“你們就別多心了,下午費局長跟我説過,他是送走客人後路過機關幼兒園,隨便進來瞧瞧的,他畢竟是機關幼兒園的主管領導嘛,關心關心下屬單位,也是他的本分。何況我也反覆分析過了,市裏再怎麼改制,一下子也不會改到機關幼兒園頭上來的。”蘇雪儀將信將疑,説:“費局長的話不是託詞吧?”董燕也説:“幼兒園門外是市裏的主街道,費局長哪天不從這裏經過,可為什麼平時他不來瞧瞧,現在市裏要搞事業單位的改制了,他跑來了?我看他肯定是來踩點的,如果看中了,好早些下手。”卓小梅雖也懷疑費有志帶有這個目的,卻還是不便附和,只是説:“我看你們有些神經過。”拿起兩個水果往她們手上遞,説:“吃個蘋果,蠻脆的。”兩位哪有胃口?不肯伸手。
又聊了一陣,見時間不早了,蘇雪儀兩個站了起來。到得門邊,蘇雪儀説:“如果幼兒園一改,我們這些人下半輩子看來只有喝西北風了。”董燕也説:“如果誰要賣我們的幼兒園,只要卓園長你做主,我們都會身而出,誓死保衞幼兒園,園在我在,園亡我亡。”説得卓小梅笑了,説:“放心吧,沒這麼嚴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