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與外婆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夜晚睡不着,倚在窗台上仰望夜空,看着看着,幼時的記憶如劃破夜空的星,一下子在我的腦中劃出了一道長長的亮光,亮光中,兩張慈祥的老臉倏然閃現在眼前。
一張是的臉,一張是外婆的臉,這兩張異常清晰的臉,異常慈祥的臉,勾勒出我對她們的全部記憶…
出生於大家族,由於本族與之同輩的男子相繼染病亡故,她便成了家族傳人,留在家裏招贅。
外婆是蘇北人,十三歲以童養媳的身份與外公乘坐一條小破船一路、顛簸而來。
輕巧俊秀,膚白體弱;外婆矮小健壯,面若古銅。
聰明、圓滑、擅長與人往,這是她在家族的鬥爭中學會的生存技巧;外婆憨厚、耿直、不善言語,保持着下層貧民的質樸本。
有過兩個男人,生了十名子女,只養活了三個:父親、叔父與姑媽。父親是的驕傲,不但人長得帥氣,而且還是村裏的黨員、幹部。外婆只生兩個:一個是母親——小時候是村子裏的“小混混”今天在東家討口飯吃,明天在西家混口粥喝;一個是姨母,從小外婆就將她送到別人家當童養媳。
雖然不識字,但能記住很多故事,歌謠。晚上得空,尤其在夏天的晚上,她一邊搖着蒲扇,一邊望着邈遠的星空,於是乎,一個個動人的傳説故事,一首首優美的歌謠,一段段人的戲曲,帶着我們姐弟三人的離奇遐想,悠悠地飄向那無比神秘的夜空…
記得最拿手的故事就是《孟姜女》、《張良誤闖女兒國》;歌謠是《謊説歌》、《耘稻歌》;戲曲唱段是《十隻台子》、《孟姜女過關》等等。我們真是百聽不厭,有的甚至爛於心,還能講給別人聽呢!這大約就是對我們姐弟三個最好的文學啓蒙吧!
外婆從小在一個懂得民間偏方的家庭中成長,耳聞目睹了許多民間治療的方法。外婆大字不識一個,卻不自覺地掌握了識別一些藥草的知識,還能用以治療一些常見的小小病。每當我們姐弟三人有人傷風冒了,她就用一把搪瓷的調羹蘸着菜油為之刮痧治療;有人拉肚子了,她就用蠶豆殼燒焦了讓他(她)下去;當她自己生病的時候,就停止進食,靜靜地躺在牀上,直至痊癒。現在想來,這種絕食治療法有點暗合瑜珈中的做法,令人稱奇。
非常節儉,因為曾經富裕過,後來家境衰敗,吃過費的苦頭,所以深知節儉的重要。她常對我們説:坐吃山要空。平時飯菜,她一個人調控分配,絕不允許有人多吃。飯中鑽進了螞蟻,她就用水泡一下,將淹死的螞蟻濾掉。米粒掉到地上,她也要拾起來放進嘴裏。灶下燒火,她總是等到稻草充分燃盡了之後才添加。她這一節儉的“傳統”後來在父親身上也充分體現了出來,因此雖然不富裕,但是我們的生活要比一般的家庭好過得多。
外婆非常大方,從來不收不藏,有什麼吃什麼,多了送人。
“浮誇風”時期,她在村大食堂呆過,以後又去上海當過保姆,所以燒菜用料很足,菜油常常浮滿碗麪,常罵她是“敗家”這麼不知道持家!外婆則説太小氣,不給吃不給穿,害得孩子們長不好身體。
的封建意識深蒂固。她常常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三年自然災害的子裏,連填飽肚子都成問題,不要説生孩子,就很婉轉地讓父親與子離婚,父親一共離過兩次婚,皆因“沒有孩子”所起。在我們姐弟三人之中,她最疼愛哥哥,她常説:長子長孫就是當家人,要立門户的。她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先藏起來,然後偷偷給哥哥。平時難得吃到的東西,她給我們每人一份,不許多吃,然後將她自己的一份留給哥哥。
外婆則不然,她長幼一律平等,由於的所作所為,她有點看不過去,就私下裏對我和姐姐説:以後外婆給你們。
如果説兩位老人有什麼相同之處的話,那就是:丈夫都死得早。由於外婆獨身一人,六十多歲的時候,經過父親的再三請求,這才同意讓外婆搬到我家來,住在屋前的小房子裏。從此,常常指桑罵槐,警告外婆不要有“非份”之想,有時甚至當着眾人的面,數落教訓父親,大有“殺雞駭猴”的味道。外婆則不言不語,忍氣聲,她照常幹自己的活,如同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背地裏卻偷偷地抹眼淚。有次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説:誰叫我只生了兩個女兒呢?
好往,在左鄰右舍中頗有威望,她身邊常有一些個老太太,老嬸嬸圍着,聊天,説笑,處世之道。
外婆則默默無聞,每時每刻只看見她忙碌的身影。
一生節儉、嚴謹,一心想着大家庭的復興。她要求子女恪盡孝道,光宗耀祖。她常給我們講大家族的故事,那些祖宗的光輝事蹟。
外婆一生勤勞、剛強、質樸、善良,她辛苦勞了一輩子,沒有享受過一天的舒心子。
在去世前曾經叮囑父親,説是祖上的家業原來很大,家族的男子是被同一種疾病幾乎同時奪去了生命,而且正值家族興建豪華住宅之時,爾後忽然一下子敗落了下去,一定是有人埋藏了錢財,否則不會那麼快就傾家蕩產!她要父親特別留意正房的宅基地,有機會就挖挖找找,説不定會有東西挖到。
外婆則只知道幹活,從不留心錢財不錢財的。她從雞叫到鬼叫,樣樣活兒搶在前頭,從不偷懶。她曾經被評為縣級勞動模範。有一張召開縣勞動模範時拍的照片,被父親掛在我們家的牆上,外婆常常引以為自豪。
常喜歡有人侍奉她,從父親到姑媽,從姐姐到我,幾乎人人都在聽她的調遣。父親是出了名的孝子,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喊:媽,我出去了!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喊:媽,我回來了!我們幾個常給端洗臉水,洗腳水,有時還要端飯菜。
外婆則不喜歡別人去服侍她。長期一個人奮鬥,養成了她凡事不求人,自立自強的格。年輕的時候,外婆就如同一隻寄居在別人屋檐下的燕子,孤單獨影地飛來飛去尋找填肚的東西,同時還要養活“兩隻小燕”外出打短工,到處幫人縫補、漿洗衣物等成了外婆養家餬口賴以生存的活計。她説只要自己還動得了,就要幹活養活自己。白天生產隊做工,她總是一大早起來燒好中飯,拎着裝飯的籃子去幹活。晚上回來還得自己燒晚飯吃。剛搬到我家時,沒有燒飯燒菜的灶頭,她就用稻草和着黃泥自己築了一個泥灶;沒有盛米的袋子,她就用稻草花了幾個晚上紮了一個“米屯”靠節儉和算計來度過難關;外婆則靠勤勞輕鬆度;一分錢掰作兩分用;外婆用雙手撐起自己的天空;靠智慧曾挫敗了家族其他成員對她的陷害和企圖奪取家財的陰謀,她在幫助別人的同時總是有所保留,並且察言觀,保持高度的警惕;外婆幫助他人從來沒有什麼想法,總是傾力而為。我讀小學時,曾有一個同學,家境貧寒,常常上頓不接下頓,外婆知道後,常常給他留下些飯菜,叫我帶他去吃。
生病在牀上一躺就是兩年半,她在最痛苦的時候,竟然叫我和姐姐去將她掐死。我們不幹,還將此事告訴了父母。爾後,她開始變得冷靜下來,説是晚上睡不着,叫姑媽去配了很多的安眠藥。姑媽每天晚上只給她一粒,不敢多給。誰知,偷偷地將安眠藥積攢了起來,大約有二十粒左右,一下子了下去…
去世後,外婆被迫停止了去生產隊幹活,開始幫我們料理家務。一三餐,洗衣燒飯,晾曬穀物,無所不包。這是生前所未能做到的。
為了還債,父親像一樣,常常節衣縮食,常開銷基本不考慮進去。外婆從無怨言,她常常自己動手去搞下飯的菜。她在自留地上種了許許多多的蔬果,還常常去河邊摸螺絲、河蚌,去田間挖野菜。平時養雞養鴨養豬。毫不誇張地説,只要外婆一伸手,就有喝酒的菜,只要外婆一抬腿,就有下飯的湯。
因為特殊的經歷,外婆燒得一手好菜,她燒的菜,湯偏清,紅燒的偏甜,白燒的偏鮮,炒菜的加芡,真正顯示出了江南菜的特,但她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
我們姐弟三人特別喜歡吃外婆做的菜,背地裏也曾學着做,但始終做不到外婆那麼鮮美的味道。外婆也很善長做各種麪食,經她手做的各種餡,又細又又滑,吃了令人難忘。
外婆沒沒夜地為我們的這個家勞着,就像一頭使着蠻勁的老黃牛,只知付出,不求報償。她燒好菜後,總是催促我們趁熱吃。每當看到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她總是舒展着滿是皺紋的老臉,開心地笑着,然後自己才端着飯碗,坐到灶後…
年輕時過度的辛勞,年老時又不肯好好地休養,使得外婆的脊背漸漸下彎,如同一隻燒的河蝦。為了取得平衡,她出門走路時總要揹着一隻竹簍。她一刻不停地幹着家務活,不顧全家人的反對與勸告,更不喜歡我們幫她去做,她認為自己完全勝任那些活兒。看着她這麼固執,我們只有難過地嘆息,卻毫無辦法。
外婆生病從來不肯打針、吃藥,她不吃不喝,靜靜地躺在牀上,兩三天之後即能痊癒。有一回生病,她躺的時間特別長,母親覺有點奇怪,親自去察看,結果發現外婆的右上生了一個惡瘡,拖了有一個月,已經潰爛。母親生平第一次發火了,責問外婆是不是想讓她做一個不孝女?外婆也衝着母親發火,説這麼一點小事值得大驚小怪嗎?惡瘡爛穿了,説明出毒了,要好了。母親沒法,只好幫她去醫院配了點藥,着外婆服下,結果很快就痊癒了,速度之快,令人驚訝,可能是因為外婆從來不曾服過藥,所以藥效很顯著。
外婆不停地忙碌着,直至去世。我們幫她買補品,她看都不要看;我們給她錢物,最終還是花在我們身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吃魚吃,自己只往嘴裏些豆類。然後就默默地幹着、幹着…
去世前,許多老人在談話中不免要出對死亡的恐懼,説自己“不行”了,但外婆很坦然,從不説“不行”之類的話,也力避“死”這樣的字眼。也許她覺得自己活到了八十五歲已經滿足了。
那天晚上,我應外婆要求扶着她坐到馬桶上,她睜着小鳥般無神的眼睛,吐出最後一口氣,腦袋一下子耷拉了下去…
和外婆這兩位老人,她們都經歷了特殊的歷史時期的各種磨難,在她們身上,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婦女的本。聰慧且封建小農思想嚴重;外婆勤勞、淳樸、善良且顯得有點麻木。
每當我仰望星月輝映的夜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兩位老人。我的身內湧動着她們鮮紅的血脈。這血脈,生生不息,必將一代一代地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