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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喜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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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慕菲在房裏百無聊賴,隔着窗欞看到鮑家的兩個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當中跑來跑去,刨土撒花種,説説笑笑極是熱鬧,他越發覺得書房裏冷冷清清,不自覺走出來。

青娥在門裏做針線,一團微温的陽光罩在她臉上,反着着少女特有的美麗光澤。青娥手裏正在縫的一件翠綠地妝花紗衫,在殘冬的午後,顯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當年初見真真,她就是裝着一件翠綠的紗衫,仰起雪白的臉,問吊在大樹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來接我的?”他的心跟着她的耳墜子盪來盪去,神使鬼差般點頭,跳下來扯着她的手到碼頭尋一條夜航船,夜不停換船,一直到山東濟南住下。也大手大腳花過銀子,也曾幾十都是買饅頭過。夫幾年吃盡苦頭,真真從來不曾説過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處,王慕菲的心軟下來,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調教女人的那些渾話盡數拋到腦後,繞過妹子回卧房尋娘子説話。

真真初醒,坐在後窗妝台邊,一頭烏黑的長髮拖到膝上,有一下沒一下梳頭。王慕菲悔恨不該與她合氣,拿起牙梳,輕聲道:“昨是為夫的不是,娘子寬恕些個,小的替娘子梳頭賠禮。”真真白了他一眼,滿腹心事堵在喉間説不出,伏在桌上滴淚。王慕菲輕輕替她把頭髮綰起,從背後抱着娘子的細,低聲下氣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錯了。以後再不把你心愛的物件送人。”真真哽咽道:“奴不是捨不得一幅繡像。珍珠寺的慧智師父説若是無子,親手繡一副送子觀音供養必有好處。你送把姐姐,豈不是把我家的孩兒送她?”王慕菲實不曉得真真求子的心這樣急切,輕撫她的香肩笑道:“明我就去要回來。娘子説的是,我王家的兒女,哪裏能送到他秦家去。”真真扭過頭來,臉上雖然擦了薄薄一層粉,卻遮不住兩個烏青的黑眼圈,眼裏含着一泡淚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來?求不來兒女,是奴心不誠。”又低下頭泣。

王慕菲越發的覺得昨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強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個大錢,何必多事取下贈她?站起來笑道:“是我昨不好,我就去取來。”説罷直奔東門秦宅。

門房認得是舅老爺,請王慕菲先到二門外書房坐。王慕菲吃了兩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淨了。素娥出來,臉上有兩道紅痕,彷彿是指甲抓過,滿臉不快活。

王慕莫問:“貓兒抓的?”她冷笑道:“是彩雲那個賤人,仗着老爺偏疼她,偏和我過不去。”從袖子裏取出一面四方小鏡細細察看,一邊撫摸臉上的紅痕一邊咬牙切齒。王慕菲覺得眼前的秦夫人雖然披着姐姐的皮卻是陌生人,安的話半句都説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銀牙磨的咯吱咯吱山響,突然遷怒王慕菲:“是爹孃叫你來瞧我笑話?”王慕菲還不及説話,她已是伏在桌上嚶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當年從山東逃出來,爹孃説沒有飯吃,把我嫁把將死的劉老頭還罷了,我做女兒的沒有眼看着孃老子和兄弟餓死的理。可是為什麼第二回還哄我説秦老頭將死,又把我嫁把他沖喜!”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紀還小,只曉得姐姐曾跑過一次。再嫁秦老爺,是秦老爺來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將出五百兩要納她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爺舍不下她,花了許多水磨功夫許了無數好處,又有個無良媒人説秦老爺指就要駕鶴西去,胡亂跟他幾,厚聘不算,還落下他前頭正房大娘子全副妝奩。王老爹就一力主張道:“此番不比嫁劉老爺沒什麼好處,將來秦老爺歸西,你帶回來金山銀山,再招個小女婿過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妝什麼貞女烈婦?”誰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爺反倒越活越硬朗,雖然她專寵一時,到底擋不住老壽星愛慕董雙城,三不知又合房裏一個叫彩雲的大丫頭偷上,不過數月那妮子肚子漸漸大起來,哪裏把生不出蛋來的新夫人放在眼裏。王慕菲來之前,那個彩雲藉着月錢才和素娥鬧了一場,秦老爺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着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滿腔怒火都發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只道姐姐風光無比,實不曉得她因為沒有生養反受一個丫頭的氣,心裏只想着怎麼要回那幅觀音繡像,隨口勸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幾年福,何況秦老爺待姐姐也是真心實意的好…”素娥搶白道:“若不是老爺待我還好,我在他家還活呢!如今彩雲不知哪裏借來的種,哄得老爺只愛她,嗔我不生養。”王慕菲笑道:“姐姐雖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來的夫人。休説彩雲生個老生兒子,就是生出個金鳳凰來,她也是個妾。現放着秦家前頭夫人並妾留下的七個兒八個女,姐姐你和她生氣做什麼?”素娥眼睛一亮,破涕為笑道:“兄弟讀了幾年書,果然長見識了。”想了想道:“還有些事託你,且等等我。”擦乾淨眼淚出去,好半才出來,避開服侍的下人,從裙子裏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孃那裏又是有進無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為將來留條退路。”王慕菲揣到懷裏,素娥又尋了一個盒子裝了兩樣點心,親自送他出門。王慕菲走過兩道街才想起忘了問姐姐要繡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為無子煩惱。不好討回得,垂頭喪氣回來。真真接着,看他從懷裏抱出一個包來,不像是繡像的樣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王慕菲嘆氣道:“這是姐姐寄放的東西,她在秦家也不好過呢,我今去看她,臉上教她房裏一個有孕的妾抓了兩道紅痕。”真真何等聰明,就曉得是他姐姐也是為無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觀音像,討去求子的。大户人家妾爭鬥她如何不知?何況他姐姐又無孃家撐子自然格外難過。也只在回孃家裝裝夫人罷了,正經親戚待見她的也沒有幾個。想到此處,縱然再捨不得自己繡的觀音,也不好開口叫相公去討要,笑道:“阿菲,明陪我去綢緞鋪選塊好料子來,奴再繡一幅罷,這一回多繡幾個娃娃,誰來討也不給他。”真真就此揭過不提,王慕菲如釋重負,忙笑道:“其實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終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來吧。”真真解開來看,裏邊一串晶瑩珠鏈並幾枝鑲寶點翠的鳳釵,約也值四五百銀,因道:“咱們記個小帳罷,不然隔的時候久了就混忘了。”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新帳本,把幾樣東西一一開寫明白,又尋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還用原來布包包起,壓在一堆舊衣服裏邊,使銅鎖鎖上,把鑰匙到衣櫥一條裂縫裏,拍拍手笑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王慕菲拍拍那本帳道:“就怕有小賊照着這本帳尋。”真真把箱子隨意踢到衣架子底下顯眼處,搶過小賬丟到衣櫥裏,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飾藏在你處,只怕將來和秦家還有一場戲唱。”王慕菲豎起兩個指頭道:“不只,爹孃那裏還有一場呢。”真真想到婆婆為人,長嘆一口氣,嫡親的女兒有東西情願叫弟妹收藏,也不肯把爹孃,難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許和夫家人説她分得多少銀子。因想到城外的小莊,和王慕菲商議道:“我們家那個小莊上也有幾間房,比這裏卻寬敞些,不如搬到那裏去罷。你學裏朋友來往也好招待。”王慕菲搖頭道:“那裏雖好,不是我王慕菲掙來的,我不要去住。那個莊子是你嫁妝呢,你且好生看顧。小心我爹孃花言巧語哄了去。”真真嗔他道:“誰似你這般防爹孃如同防賊般?”王慕菲指指那個箱子,苦笑道:“我爹孃天生只進不出的脾氣。不然為什麼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來怕你受氣,二來真住在一處,你又心軟,聽不得幾句好話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莊子給他們管,轉手就換成銀子藏起,有用錢時哪裏掏得出一文?不如兩下里住着自在。”真真微微一笑,兩個和好如初,手牽着手兒從卧房出來。青娥見了喜歡,撲到真真懷裏笑道:“嫂嫂不惱哥哥了?”王慕菲搶先道:“淘氣,你嫂子何時惱我?”挽起袖子喊趙嫂子道:“趙嫂子,殺只雞,我來紅燒。”第二真真託李二叔尋來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問學裏一個極有畫名的朋友討了一副兒女雙全的送子觀音圖來把真真做樣子,又把娘子的繡架搬到他書房,每兩口兒各定下功課用功,偶然對望,各自一笑。

卻説青娥在哥哥嫂嫂家過得幾天舒心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壞了自家女兒,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麼自己回家,要麼尋什麼藉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幾樣值錢的首飾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裏,倒不好在真真面前再擺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孃跟前,提到真真孃家的事,不過含糊幾句罷了。所以真真的子就過的甚是快活,一轉眼盛夏過去,將到初秋,王慕菲將要秋試,和學裏朋友來往又多起來。

這一唐秀才家文會,王慕菲早早出門。真真在家無事,想見有兩個月沒見過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門下轎,正好遇到陳公子從側門進來。陳公子看着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須人通報,大搖大擺扶着個小婢進二門,愣了一會,取二錢銀把門房,問:“方才過去的是誰家親戚?”門房收了銀子,笑道:“是九少的親妹子,和咱們不相干的。小哥兒,三太太等你説話呢,快些進去罷。”陳公子小跑幾步,看着王秀才娘子的嫋娜背影轉過長廊向大房去了,心裏可惜這樣知情識趣的美婦人偏叫不解風情的王呆子消受,搖着扇子嘆惜道:“好一朵鮮花到牛糞上。”真真才跨進姐姐的院子,就見花團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個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見,滿面笑容過來牽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媽了。”真真回禮笑道:“同喜同喜,怎麼都在外頭站着?”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來了,叫了葉天慈替九少號脈,誰敢進去?”少時門開,大老爺帶着李青書送大夫出來,眾婦人一湧而上,進去圍着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皺紋裏都透出笑來,趕蒼蠅般揮手道:“叫鶯鶯安靜歇會子,使人接她家真真來説話。”十三姨娘忙牽着真真的手上前,滿面風笑道:“這不是?可巧才到。”老祖宗是曉得真真替她姐姐繡過一幅送子觀音的,握着真真的手,笑問:“這孩子手巧。幾歲了?”真真被眾婦人的眼神扎得有些不自在,低頭道:“二十二。”老祖宗笑道:“無事多來走走,陪你姐姐説説話。”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時一屋子人走的一個不剩。鶯鶯從牀上起身,吐舌笑道:“難為妹子。”真真半替姐姐喜歡半酸澀,笑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幾個月了?”鶯鶯紅着臉道:“也有二三個月。”李青書捏着一張紙興沖沖進來,笑道:“鶯鶯,大夫説是男胎,寫了一個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藥方子,整理衣裳,鄭重做揖謝道:“真真妹子,多謝你。”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來的謝我做甚?”李青書在卧房裏轉了一圈,喜歡的不知道説什麼好,捏着那張藥方又興沖沖出去。鶯鶯細心看妹子微有不快,問她:“你還沒有動靜?”真真微微點頭,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繡的觀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鶯鶯察言觀,追問道:“王慕菲對你不好?”真真搖頭道:“他待我極好的,只是那幅觀音叫他姐姐要去了。”鶯鶯冷笑道:“秦老頭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個頭燒一千香也求不來兒子的。”真真苦笑道:“大姐房裏有個丫頭彩雲,聽説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寵。”鶯鶯吃驚,手裏的茶碗滾到地下,好半才笑起來:“老樹開花極是不易,也罷,我叫小櫻把我房裏的觀音取下來你帶回去。”真真忙道:“妹子又繡了一幅呢。”雖然這樣説話,其實有些不快活。

鶯鶯沉許久,方笑道:“説個笑話你聽。我家三房的嬸嬸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兒嫁給管家的孫子呢。只怕就是這幾換庚貼。”真真奇道:“這是為何?”鶯鶯笑道:“説是管家,其實早贖了身的,家裏也有二三萬的銀子,只得一個兒子,聽説長相俊俏,還是松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執意要嫁,三嬸居然肯了。”真真一聽就知是哪個,嘆道:“是那個陳公子?正月裏還嚷着説要非我家對門的姚小姐不娶呢,只怕他不肯。”尚鶯鶯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氣,有什麼不肯的?”正説話間,老太太使人來請:“八小姐的親事訂下了,老太太來請王大少去吃訂親酒。”真真因自己穿着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辭了家去。鶯鶯曉得她心裏不好過,勸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個食補的方子,我叫小桃取來。家去照着吃起來,這幾看你倒瘦了些。”使了兩個人送她出門。

真真心裏煩惱,不肯坐轎子,和小梅兩個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樓前,恰好看見姚小姐和一羣男女分坐幾輛轎車從城外回來,所過之處人皆側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邊那個鼻孔朝天的小桃紅,冷笑道:“小姐你瞧,那個是誰?”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麼?”轉到一個賣白菜的小販,站到自家雜貨鋪門口,對還看着小桃紅做鬼臉的小梅道:“快回來。”小桃紅從轎車上跳下,衝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進隔壁鋪子,小梅跑回來笑道:“神氣什麼?小三兒説了,他們家鋪子如今可比不得咱們。”收藏,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