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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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叔剛過十八歲,他輕聲罵一句:"你祖,把錢送到你家田頭你都不肯接"。然後就站在田頭上,等着我爹來。後邊跟來的我爹他就望着李三仁,也在田頭站一會,朝着李家的田地中央走過去。踩着暄虛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腳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熱甜升上來。到了李三仁面前時,我爹沒有叫他"喂",他叫了一聲"老村長",李三仁舉起的钁頭便在半空僵一下,痴痴地望着爹的臉。
已經有將近二年沒人叫他村長了。
我爹叫:"老村長――"李三仁不説話。把舉着的钁頭放下了。
"老村長,前幾天我到縣上開了一個賣血經驗會,"我爹説,"縣長和局長都批評咱們丁莊賣血少,批評莊裏沒有幹部領導這樁兒事,縣長和局長都要讓我當村長。"説到這,我爹頓住話,瞅着李三仁的臉。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臉。
"我當然不能當,"我爹説:"我對縣長和管咱們莊貧致富的教育局長説,丁莊除了老村長,沒有人能當了這村長。"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臉。
"別看我們丁家你們李家不一姓",我爹説:"可我丁輝最明白,這輩子一心為丁莊辦事的人只有你一個。"
"這輩子,"我爹説,"你不當村長就沒人敢當這村長了。"
"這輩子,"我爹問:"你不當村長還有誰敢當?"説完這些話,爹就從李家的田裏出來了。新翻的沙土地裏,有螞蚱、旱娃在那地裏蹦,落到爹的腳面上,有股蔭涼一下就從腳上傳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腳,把那旱蛙踢開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裏走。走出來,就聽到了李三仁在他後邊的喚。
"丁輝啊——來,豁上去叔再賣這一次血。"我爹説:"叔,你臉上有些黃,要不你再過幾天賣?"他就説:"我都經了幾十年的事,還怕這點兒血。"他就説:"他媽的,只要對咱國家好,我還怕這一點兒血。"就在李家的田頭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樹下,頭枕在他的钁頭把兒上,我爹把血漿袋掛在槐樹的樹枝上。我叔給他紮了針,他的血便從那筷子細的塑料管裏進了血袋裏。
那血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裝的袋,實際上,它裝滿是600cc一斤二兩重。要是邊邊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裝到700cc一斤四兩重。
着血,我爹拍着那袋子,説不拍血就凝固了。就邊拍邊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説着話。
我爹説:"莊裏除了你,真的沒人能當這村長。"他就説:"幹煩了。我幹了一輩子。"我爹説:"你還不到五十歲,正是好年齡。"他就説:"我要東山再起了,丁輝你一定要出來給我當幫手。"我爹説:"我已經向縣長、局長表了態,你不出山掛着帥,打死我都不當這莊幹部。"他就問:"了多少啦?"我叔説:"彆着急,再有一會就滿了。"就把那血袋滿了。
鼓鼓脹脹的滿,像一個熱水袋裏灌滿了水,一動一搖晃。在那灰漫漫的田野上,散發着甜濃濃的血腥氣,像剛下樹的棗煮在水裏的味。從李三仁的胳膊彎裏撥了針,把那血袋收起來,我爹給他一百塊錢的血漿錢,李三仁接了那錢説:"還找嗎?"我爹説:"現在血漿降價了,一袋是八十塊錢了。"他就説:"那我再找你二十塊。"我爹又忙拉着他的手,"老村長,三仁叔,你找錢就是打我的臉,別説十塊二十塊,就是五十塊錢我也不能讓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錢。我爹、我叔要走時,看見他的臉成了蒼白,汗在那臉上一粒一粒滾,像雨簾掛在一張蠟臉上,想站起來回到他家田裏去,可卻走了三幾步,晃了一下身,就忙扶着钁頭蹲下了。
喚着説:"丁輝呀――我頭暈得很,這天這地都在我眼前轉圈兒"我爹説:"不讓你賣你偏要賣。我提着你腿倒倒血?"他就説:"倒倒吧。"也就躺在田頭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隻他的腿,腳在上,頭向下,讓他的血從腿上、身上朝着頭上。為了讓他頭上血足些,我爹我叔還慢慢提着他的腿雙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褲子腿,抖着讓水從褲腿朝着褲上。
抖完了,把他的腿雙放下來:"好些嗎?"李三仁就從地裏慢慢站起來,走了兩步路,回頭笑着説:"好多了。我經了半輩子的事,還怕這一點兒血。"我爹我叔蹬着三輪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着钁頭又回田裏幹活了。他走路一搖一晃着,爹和我叔都以為他會突然倒在田裏邊,可他沒有倒下來,到了田中央,他還回過身子喚:"丁輝啊,有一天我東山再起當村長,你一定要出來當個副村長。"我爹、我叔就扭頭看看他,笑着回到了丁莊裏。在莊頭,在莊街上有光的頭地,在莊裏避風朝陽的街口上,就看見那些賣過血總愛頭暈的人,都躺在莊裏的斜坡上,頭朝下,腳朝上,讓血倒着。或在自家院裏摘下門板架個牀,一頭是高凳,一頭是低凳,讓門板倒斜着,人就倒躺着。還有年輕人,沒事了靠在牆邊"倒栽葱",頭下腳上"灌頭血"。爹和叔就知道他們去外村外莊收血了,卻有人來丁莊收了血,兩個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沒説話,叔卻連罵兩句説:"他呀!"
"他祖!"不知道他是在罵誰。
那時候,李三仁不到五十歲也開始賣血了。一賣就賣得不可收拾了。有開頭不見結尾了。
這時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熱病了。熱病一來就比別人的重。重得連説話的力氣都沒有。也算有個結尾了。結尾是他等了多年還想當村長,可這多年莊裏沒幹部,鄉里也沒誰來任命哪個當村長。
李三仁已經蒼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歲。
再過幾個月,也許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經病得不輕了,走路腳上像繫了兩塊大石頭。媳婦説:"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學校享福去,你還在家讓我天天侍候你。"他就來學校和熱病病人一塊過着了。一塊兒過,他卻每天不説話,每天一個人在學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牆角的牀上睡,像每天都在等着下世樣。可是這一天,光亮得晃人眼。丁莊到處都開滿了花,鋪天蓋地的鮮花飄着鋪天蓋地的香。人們在那花海里刨着和挖着,挑着或扛着,個個忙得只是氣不説話,都是臉上掛着汗,堆着笑,匆匆忙忙來,又匆忙匆忙去。我爺就立在莊口上,看見李三仁有了熱病還挑着兩個竹籃子,那竹籃用牀單罩蓋着,裏邊的東西壓得竹籃直往地上墜。李三仁每朝前走一步,那籃和扁旦都在咯吱咯吱響。他已經熱病很重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是這時候,他挑着那沉甸甸的擔子走過來,臉上放着光,待到了我爺面前時,我爺慌忙上去問,三仁,你挑的啥?他也和別人一樣只笑不説話。在我爺面前把擔子換個肩,就從我爺身邊過去了。往他家裏走去了。也就這時候,李三仁家五、六歲的孫子追着他從地裏跑出來,懷裏抱着一包用衣裳包的啥東西,邊跑邊在爺――爺――地叫。就在他家孫子跑到我爺的面前時,有棵爬到路中央的花把他孫子絆倒了。他孫子懷裏抱的那包東西嘩地一下甩出來,有了一串叮鈴噹啷的響。我爺朝那響聲看過去,頓時驚着了。驚喜了。想不到,從那包裏甩出的東西竟然全是金光燦爛的金條和金塊,還有如花生樣飽滿碩大的金豆兒。原來這平原的地上開滿花,地下卻是長滿了金。李三仁的孫子看着從他手裏滾出去的滿地金豆兒在那哭,我爺想去把他扶起來,可爺一伸手,爺就睡醒了。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爺給叫醒了。
爺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壓沒睡着,他在朦朧中看見李三仁輕手輕腳走過來,在他的牀前呆一會,小心地叫了一聲"水陽哥"。
叫了一聲就醒了。醒了我爺看見他去拉李三仁家孫子的手還伸在被窩外,看見鋪天蓋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莊和丁莊的莊口上、田地裏和黃河的古道上,七顏八閃着光,結着金磚、金瓦、金條、金塊和金珠、金粒兒。我爺沒有立刻睜開眼,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的景況了。他在牀上輕輕翻個身,想抓住那個景況時,聽見李三仁又輕聲叫了一下"水陽哥"。爺就對他掛着笑,想説三仁兄弟呀,剛才我還夢見了你。可話到嘴邊時,他看見李三仁的臉上有着一層蒼白,像有塌了天的急事給爺説。
爺便急忙折身坐走來:"三仁呀,出了啥事兒?"李三仁就嘶啞着嗓子惱惱地道:"他娘,無法無天了,這賊無法無天啥都敢偷哩。"急忙忙地問:"又丟了啥?"惱惱地説:"昨兒夜裏那賊一樣東西也沒送出來,今兒又偷我的東西了。"我爺問:"又丟了啥?"依然惱惱地:"賊把最不該他偷的東西拿走了。"我爺就急了:"到底丟了啥?"他下牀穿着衣裳説:"三仁呀,你當村長時,是一個説話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現在話都説不囫圇了。"李三仁他就望着爺的臉,猶豫一會道:"水陽哥,我實話給你説了吧,丁莊村村委會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這十年莊裏沒有支書和村長,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還有我身上的一些錢,可那章和錢昨兒睡時還壓在我的枕頭下,今兒一醒那公章和錢都沒了。"他説:"那錢丟了無所謂,可那公章不能丟。"他説:"説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來,這十年我就沒讓公章離開過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卻不見了。"天透着明,從窗口和門口過來的光,把屋裏照得清白着。叔還沒有從外邊走回來。爺把目光從他的牀上掃過去,臉上掛了霧樣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經變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無奈的臉時,我爺問他説:"一共丟了多少錢?"他卻説:"丟錢無所謂,得把那公章找回來。"我爺問:"到底丟了多少錢?"他還是那樣説:"丟錢無所謂,可得把那公章找回來。"爺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個他第一次見了面的人。看一個他先前不曾見過、壓兒不曾認識的人。到末了,我爺就又問:"三仁,你説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陽哥,你當了一輩子的老師了,從來都教學生們不能偷;可現在,是你把熱病病人招到一塊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爺就從他的屋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