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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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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縣距溈縣三百多里路,丁莊人起早坐着卡車到了蔡縣時,已經是臨近午時候。不知道參觀的是蔡縣哪個鄉的上楊莊,汽車一入蔡縣的境界內,就如同汽車駛進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兩邊的村莊裏,家家住的都是洋樓房。都是紅磚紅瓦兩層樓,一排兒拉開如同劃在紙上的整齊樣。各家門前擺了花。各家的院裏都栽了冬青樹。大街上一律鋪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門口的牆上掛有一個鑲有紅邊黃底的方牌子。牌子裏有的掛了五顆閃亮的五角星,有的掛了四顆五角星。不消説,那掛五星的就是五星賣血好家庭,掛四星的就是四星賣血好家庭,掛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賣血家庭了。

高局長就帶着丁莊人到上楊莊裏去參觀,他們從這一家裏走出來,又到哪一家裏走進去。沒想到上楊莊竟和城市一模樣,莊衚衕都起名為極好聽的"光明街"、"大同街"、"陽光街"、"幸福街"。各家門前都有編好的門牌和號碼。各家的門前和院裏原來的泥豬圈、土雞窩,都被集中到了莊頭上。豬圈雞窩也都是紅磚壘的矮圍牆。而在各家裏,冰箱都一律放在走進屋門的左邊門口處,電視機都擺在沙發對面的紅機架上。洗衣機都在和灶房相鄰的洗浴間。各家的門窗都是鋁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櫃、組合櫃,都是紅漆印黃花。各家的牀上都是疊着綢緞被,鋪着羊絨毯,屋裏全都漫着一股噴香的味。

高局長走在最前邊。

我爹跟在局長的身後邊。

丁莊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後邊。

見到幾個上楊莊的婦女從莊街那頭走過來,説説和笑笑,每個人的手裏都是提着幾斤,拿着一捆新鮮的菜,問她們説是去買菜了,她們説去哪買菜呀,是去村委會里領菜了。説各家每天到了燒飯時,就到村委會里去領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説想吃豬就去領豬,想要吃魚就去魚塘撈條魚。

丁莊人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些婦女們,臉上的疑惑和城牆一樣厚。爹問是真的?又説不會吧。那些婦女冷冷瞟了一眼丁莊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燒飯了。像爹的問話污辱了她們樣,她們再也懶得和爹們説話了,走了以後還又扭頭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待著,立在上楊莊齊整乾淨的街道上,看見又有位三十幾歲的婦女提着魚和青菜走過來,慌忙上前攔着人家説,喂,你們這魚、這菜真的是分的?

那個三十幾歲的婦女就反過來又用疑飄飄的目光望着爹。

爹就問,天天分魚分你們錢從哪來的?那個婦女就把她的袖子擼到胳膊肘兒上,出她胳膊上的一片紅芝麻似的針眼兒,乜斜地看了一眼爹,説你們來上楊參觀不知道我們上楊是縣裏、省裏的模範血源村?不知道我們家家户户都賣血?

爹便看着她胳膊上那一片芝麻似的針眼兒,默了半晌後,替她了一口涼氣説,這針眼疼不疼?

那婦女笑了笑,説雨天有些癢,和螞蟻夾了樣。

爹又説,天天賣血你們不頭暈?

那婦女又有些吃驚地望着爹,説哪能天天賣,十天、半月還不賣一次哩。不讓你賣你身上還脹得不舒服,就像有憋着不餵給孩娃樣。

也就問完了。

就讓那婦女提着魚和青菜回她的編號為光明街25號的家裏了。

丁莊人就又開始分散着走在上楊的莊街上,在一街兩行的樓院裏,在莊頭的豬圈和雞窩,或是莊前紅瓦綠頂的幼兒園,莊後不見塵土的小學校,想看什麼看什麼,想問什麼問什麼,不由你不信他們是省裏、地區、縣上的血源模範村,天堂般的子就是靠賣血賣了出來的。地區和縣上的血站就蓋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和醫院一樣門口的頂上豎了紅十字,醫生從那裏進進和出出,每天的工作就是血和化驗,然後再分類把各種型號的血漿集中到每個十斤裝的大瓶裏,消好毒,封好口,經過處理以後拉到別處去。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後他就和莊裏的幾個年輕人,從一條最寬的叫康莊路的街道走過去,在街的中央看見一個俱樂部。俱樂部裏全是些青年和壯年,個個紅光滿面,神情飛揚,不是在打着撲克就是下着棋,再或是嗑着瓜籽看電視、看小説,打着只有學校和城裏人才打的乒乓球。因為暖了,平原上的暖氣已經旺得有了初夏的樣,他們不種地,在俱樂部裏玩耍着,卻像種着地,每個人的額上都掛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了動處,還把自己的布衫袖子捲起來,尖叫着,用着力,就都看見這些青壯年和那位三十歲的婦女樣,每條胳膊上都出一片針眼兒,像那兒曬着一片黑紅的芝麻樣。

看一會,爹就和丁莊人從那俱樂部裏出來了,立在寬展平坦的水泥大街上,讓明亮的光照曬着,享受着來自上楊莊濃烈的花香和温暖,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布衫袖子捲到胳膊肘兒上,把兩條小臂在外,讓光照着那一節節、一段段胳膊上的皮和,如同一節一段的紅蘿蔔擺在了大街上。從那胳膊上散發的皮味,半生半腥地漫在上楊莊的天空下,宛若有一股又渾又稠卷着泥沙的河水從潔淨的街上過去。

他們望着自己光滑的胳膊説——他媽的,我們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了嘛!

他們拍打着自己沒有一個結疤的胳膊説——呀,賣。就是死了也要賣。

他們用手擰着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兒,把胳膊的皮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豬身上的五花——你八輩子,就你的血和胳膊金貴是不是?

丁莊開始賣血了。

丁莊轟的一聲賣瘋了。

在莊頭,在十字路口上,在誰家閒着的一間屋子裏,再或把原來廢了的牛棚掃一掃,取下一塊門板洗一洗,把門板架在牛槽上,擺上針頭、針管、酒瓶,再把血的玻璃瓶子掛在牛棚的橫樑上,這就開始買血、賣血了。

莊子裏到處都是掛着如藤如蔓、着血的塑料管和紅葡萄似的血漿瓶。到處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廢針頭。到處都是碎了的針管玻璃和裝血的玻璃瓶。到處都是擱着、掛着收集起來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灑出來的紅血漿,空氣中整飄散着紅烈烈的血腥氣。天的樹枝上,綠葉上,因為葉片每天都呼暗紅的氣息和味道,椿樹、榆樹、泡桐樹的葉子都開始帶了一些淡紅血。槐樹的葉子又薄又柔軟,往年在光下那新發的樹葉都是淡黃,線似的葉筋上呈着褐黑的綠,可是這一年,新發的槐葉成了粉淡的紅,葉筋紅得成了紫褐。獸醫站的血站就辦在莊西的一棵槐樹下,因為採血多,沒想到不久後那棵槐樹的黃葉和秋天的柿葉一樣紅,而且那一年的槐葉比往年的槐葉還要大許多,厚許多。

莊子裏的狗,每天都聞着那血味朝着血站跑,被人踢了還要咬着幾個擦過血的藥棉跑出來,躲到哪兒把那帶血的藥棉吃到了肚裏去。

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在丁莊忙得手腳不停,額上浸汗,走來走去,就像趕着廟會樣。他們見誰都説把藥棉在針眼上按上五分鐘、按上五分鐘。按上五分鐘,成了每個醫生、護士的口頭禪。

醫生讓完了血後喝糖水,全縣商店裏的糖就賣得空荒了,要緊急到外省、外市調糖進貨了。

醫生讓完了血後在牀上躺着休息三幾,丁莊的街巷裏凡是朝陽的,院裏或街門口,便都擺滿竹牀、木牀了。

這時候,丁莊就適時地出了我爹這個人物了。

丁莊賣血是有着輪迴的,依着每個人的年齡、血型和身體狀況啥兒的,上至五十歲、下至十八歲的丁莊人,大都發了一個採血卡,淺黃,牛皮紙,寸半寬,二寸長,正面寫了你的姓名、年齡、血型和你的常見病,背面畫了一份表格兒,登記了你每次賣血的期和數量。依着這張卡,規定有人三個月才能賣一次,有人兩個月才能賣一次。好在着,大都是每月能賣一次血。一部分,因着他們年齡小,十八歲到着二十五歲的,身上生血快,也就讓他們每半個月賣上一瓶了。

這樣兒,血站就只能成了動站,這個月紮在丁莊村,下個月就跑到了柳莊、黃水或者李二莊。

這樣兒,丁莊人賣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着飯碗邊吃、邊喝,邊把一條胳膊舉在半空裏,把一個血瓶吊在皮帶上,最後飯也吃飽了,一瓶血也滿了,錢就到手了。丁莊人不能如往常樣下地時順路拐腳到血站賣上一瓶血,拿着那一張百元的票子對着光驗真假,看見錢票裏有偉人頭像時,臉上掛着笑,紅光爛爛像那血瓶在太陽下面閃着的光。

這樣兒,忽然有一天,我爹進城回來背了一兜針頭、針管、酒棉和裝血的玻璃瓶。回到家把這些東西放在牀鋪上,從豬圈的窩上下一塊板,在那板上描着寫了丁家血站四個字,爹就到莊中央的槐樹下,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鍾,撕着嗓子對着丁莊喚:"要賣血的都來找我丁輝啊——他們是八十塊錢一瓶兒,我丁輝採血是八十五塊一瓶兒——"連喚幾聲後,丁莊人果真就都從家裏走出來,一團一團圍到我家去。

就都圍到我們家裏了。丁家血站就在這天的午時誕生了。

半年後,丁莊就又生孕出十幾個的私家血站來,他們採了血,不知賣到哪裏去,又都賣給爹,由爹統一到半夜再加價賣給停在路邊上的收血車。

這樣兒,丁莊就賣血賣瘋了。平原上就賣血賣瘋了。十年後,熱病連陰雨樣落下來,賣過血的人他就都染着熱病啦。死個人就像死條狗,就像死了一隻螞蟻了。

樹葉一落人就不在了,燈一滅人就下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