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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邦有媛兮不讓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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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武王的葬禮完畢,咸陽剛剛鬆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冄起了磨擦,先是小別扭,接着便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着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説起來,這次卻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劃,甘茂與魏冄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禮。魏冄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咸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竟是人人騎牆,惟獨咸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無奈讓步。接着便是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卻都葬在了咸陽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咸陽秦陵看作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咸陽北阪。也是心裏有氣,甘茂竟不與魏冄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書令:咸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陽令徵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冄商議。魏冄秉剛烈,一聽便怒火上衝,對白山説一聲“此事你莫再管!”便帶着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竟吵得面紅耳赤。魏冄説,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甘茂説,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冄説,秦法無私,嬴蕩誤國無功,便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咸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説,若不是嬴蕩無功,你魏冄豈有今?此話一出,竟是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連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冄更是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功夫,枉為名士也!於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竟是各自黑着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竟將一個狂妄不知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於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冄的櫟陽令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冄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國,惟知鑽營之誤國佞”!

這一番波一起,給本來便動盪不寧的咸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竟是無人敢於主事。嬴稷無奈,便夜訪樗裏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敍説,竟是點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裏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朝會便是!”次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餘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陳情,殿堂又是一時沉默。偏在此時,樗裏疾帶着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竟是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裏疾沒有嘿嘿一聲,卻是點着手杖黑着臉道:“武王在位兩年餘,丟棄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於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難題便這樣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於樗裏疾,老丞相卻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説了。”嬴稷雖是聰明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嘆息之下,索深居簡出了。

便在此時,羋王妃回到了咸陽。

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直是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整一個白天。接着是魏冄,又與羋王妃整整説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前來密談,直到暮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昔王妃今太后,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是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撥應酬一撥,笑臉風竟是人人滿意。如此三五一過,便是昔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針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説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后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到宮中作坊做個小頭目,竟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妾們卻是不談國事,帶着各珍貴禮物,帶着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敍親情,無親情的便訴説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説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白如此,夜晚如此。旬之間,嬴稷竟是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説一句話。好容易得一個空兒,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后。説也奇怪,楚姑提着吳鈎往宮門一站,三之中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的熱鬧相比,直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於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卻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看着兒子,徑自梳攏着長長的黑髮:“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他們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驚訝了:“人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裏疾、咸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嬴稷笑道:“樗裏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接母親回來,來不來有甚要緊了?母親倒是計較。”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着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呢!”嬴稷卻是不以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咸陽,他們兩人才是柱石。”

“稷兒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嘆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闊,但秉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變有餘而心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於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權衡折衝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蕩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麼?想落萬世罵名麼?”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但是,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便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條分縷明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子裏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概地大加褒獎。於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髮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對母親回到咸陽後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鬱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便輕輕盪開,卻依舊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説。今母親卻破例了,一席話竟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親的評點簡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竟是讓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説,不大是慚愧,對着母親便是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孩兒受教。”

“稷兒,我是這般想的。”羋王妃似乎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起來道:“咸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於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裏才有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説得好!你是要多讀些書,多經些事情。你幼時離開咸陽,離開父王,對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學會如何做個好君主。曉得無?你父王當初也是遠離國政多年,回到咸陽後跟商君歷練了五年國政,才放開了手腳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氣。”嬴稷讓母親高興一句便低聲問:“母親以為,從何入手可理亂象?”羋王妃笑道:“這便開始學了?聽着了:釜底薪,從宮中開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驚訝道:“母親是説,惠文太后?”羋王妃點點頭:“對,她是嬴壯的主,是元老們的指望。有她在,後患無窮。”嬴稷心中一顫,卻是默然無對。按照宮中禮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親,羋王妃是他的生身孃親。雖然秦國不象中原列國那樣拘泥,但在名義上還是如此這般的。況且惠文太后端莊賢良,對每個王子都是慈愛有加督導無情,只是因了羋王妃堅持要自己撫養嬴稷,且寧肯離開秦惠王也要陪着兒子去燕國,否則,嬴稷可能也會在惠文太后的身邊讀書長大了。雖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後膝下生活,卻也對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聽母親一説,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涼。

這種默然如何瞞得過羋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聲嘆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稷兒,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你的骨血親。有朝一,娘如果成了絆腳石,你也必須將娘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君,這便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聲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嚴與仁慈並存麼?”羋王妃冷笑道:“誰個這樣説的?孝公終生不用胞兄嬴虔,卻為何來?縱然嬴虔始終支持變法,臨終之時,孝公還要處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術假死,豈能後來復仇殺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説,車裂商鞅,架空嬴虔,遠嫁櫟陽公主,用親生愛子做人質,又是所為何來?往遠説,雖是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堯讓位,禹舜讓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骨相殘?你只記住一句話: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鮮血澆灌,便沒有王權的光焰!”看着目光驚愕的兒子,羋王妃冰冷的面容綻開了一絲笑意“自然,娘説的只是一面之詞。歷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也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也就只是個人所不齒的暴君主而已了。”嬴稷終於鬆了一口氣:“娘是説,鐵着一顆心,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業?”

“喲!儂曉得了。”羋王妃不自覺冒出了一句吳語,表示了對兒子的衷心讚賞。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羋王妃三睡來,神卻是大振,草草進過晚飯,便立即喚來楚姑一陣低聲叮囑。楚姑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寢室準備去了。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便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後宮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咸陽北阪,面臨一片大池,卻是分外清幽。這便是秦國獨一無二的太后寢宮。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部熄滅。但這裏卻有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鮮亮。在這片隱隱光亮之中,卻見一葉竹筏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近了亮燈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一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

高高的一座孤燈照着寬敞簡約的書屋:一圈本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策,一座劍架立在書書架前,橫架着的一口長劍卻已經是銅鏽班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的秦箏,箏前端坐着一位白髮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開在坐席上的大紅裙裾,誰也不會從那枯瘦的身軀看出這是個女子!她肅然端坐案前,手中撥着秦箏,時不時長長地一聲嘆息。

“惠文太后,不曉得因何煩惱?”一個吳語口音的甜美聲音在幽靜的大屋中蕩了開來。

“是羋八子之人麼?”白髮女子依舊肅然端坐着。

“太后明鋭,小女子也無須隱瞞。”甜美的聲音飄蕩着。

“一朝掌權,便下殺手,羋八子何須出此下策?”白髮女人舒緩地‮撫‬着竹簡。

“太后年高,無疾而終,該當是上策了。”

“請轉告羋八子:她可以殺我,但不可以誤秦。”白髮女子的聲音突然嚴厲“否則,她將無顏見先王於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