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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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臘月,五龍的睡眠變得短促而昏聵。每當瓦匠街上響起敲更老人的三更梆聲,他就受驚似地從店堂的地鋪上跳起來,披着棉襖光着腳無聲地潛入後院。時過境遷,織雲的窗户現在為他虛掩着,他懷着狂野的情越窗進入織雲的閨房,到了街上五更梆聲響起時刻窗離開,這就像孩子的遊戲使他心神醉,他的過剩的氣消耗殆盡。在寒風薄冰的院子裏停留的瞬間,他習慣於朝那堵碎磚壘成的院牆張望,院牆上除了幾株瓦楞草,並沒有人跡。現在阿保再也不會從院牆上跳進來了。現在的夜半客人是我自己。五龍在黑暗中無聲地微笑着,他想通姦就是一杯酒,它讓人開懷暢飲,有的會酪酊大醉而惹來殺身之禍,有的卻在小心翼翼地品味,決不喝醉,比如我自己,五龍想,我只會更加清醒,我只是覺得腹部以下空空蕩蕩而已。
倉房的門開着,藉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見一垛山形的米,閃着模糊的細碎的白光。五龍慢慢走了進去,坐在麻袋包上注視着黑夜中的米垛。秋天上市的米到了冬天依然不失其温和的清香,五龍抓起一把米進嘴裏嚼着,嘴裏還尚存着織雲脂粉的香味,那股香味與堅硬的米攪拌在一起,使五龍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覺,他突然想起織雲隱匿在黑夜和綢被下的體,那是一朵碩大飽滿的花,允許掐摘但是不準觀看。織雲從來不開燈,當五龍説開開燈吧,讓我看看,織雲狠狠地行了他一把,她説,不許開燈,你想得寸進尺?五龍自嘲地搖了搖頭,舉起兩隻手聞着,他的手上同樣地留下了複雜的氣味,他準確地分辨出那是米的清香和女人下體的腥味,在他骯髒的手掌上,兩種氣味得到了奇妙的統一。
米垛在黑暗中無比沉靜,五龍想着紛亂的心事,手在米堆上茫然地划動,他聽見了山形的米垛向下坍陷的沙繕聲,他還聽見角落裏的捕鼠夾猛地彈起來,夾住了一隻偷食的老鼠。老鼠吱吱的慘叫聽起來很可憐,五龍垂下頭,他到睏倦瞌睡。奇怪的是他不想離開倉房,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隻巨形搖籃,他覺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東西,它比女人的體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實。
後來五龍把米蓋在身上,就像蓋着一條夢幻的錦被,在米香中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許多夢縱橫錯,其中一個夢境是多次重複的,他又看見了楓楊樹鄉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樹木,一寸一寸地被水噬,到處是悲慟的哀鳴之聲,他看見自己赤腳在水上行走,黯淡的風景一寸一寸地後移。他在隨風疾走,遠遠的地方是白米組成的山丘,山丘上站滿了紅衣綠褲的女人。
清晨雞啼的時候五龍從米堆裏爬了起來,他拉拽着發粘的褲子,夢裏的再次遺使他到一絲憂慮。他不知道長此以往會不會損害他的力氣,那是違揹他生活宗旨的。五龍一邊拍着身上的米灰走出倉房,馮老闆正站在院子裏,他拎着夜壺驚詫地看着五龍。
你在倉房裏睡?你在搞什麼鬼名堂?
沒有。我剛才抓到了一隻老鼠。五龍隨手指了指倉房,不信你去看,一隻老鼠被我打死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這樣的大老鼠。馮老闆把夜壺的壺嘴朝下,倒出渾黃的,他説,你沒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賊,五龍拍打着頭髮上的米灰説,再説我天無能吃飽,偷米幹什麼?
你可以接濟你的鄉下親戚,你不是説他們都快餓死了嗎?
我不會去管他們的事,我為什麼要接濟他們呢?自己活下來就不容易了。
你還可以把米賣給街上的米販子,他們會給你錢,你不是一心想賺大錢嗎?
我説過了我從來不偷,五龍冷冷他説,我只會賣力氣幹活,這你心裏清楚。染坊的老闆每月給夥計八塊錢,你卻只給我五塊。五塊錢,只能打發一條狗。我真該偷的。
馮老闆從水缸裏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對準夜壺的嘴灌進去,拎起夜壺晃悠着,他的乾瘦的臉上掛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抓起一把刷伸進壺嘴,用力刷着他的夜壺。
你不光會賣力氣幹活,這我早就看出來了,馮老闆突然説,我老眼昏花,耳朵還很靈,夜裏我能聽到米店的每一絲動靜。
那你怎麼不起來呢?你應該起來看創有沒有人偷米。
綺雲有時也能聽見。我對她説是她孃的鬼魂,她娘不放心兩個女兒。綺雲就相信了。你呢,五龍你相信鬼魂嗎?
我不相信。五龍有點緊張地着乾裂的嘴,他看着院牆外面的枯樹枝説,鬼都是人裝的,我從小就不怕鬼。
其實我也不相信。馮老闆回頭直視着五龍的臉,眼神閃閃爍爍的,現在鬼老是去纏織雲,織雲鬼魂附身了。
也許是織雲去纏鬼呢?五龍抱着雙臂在院子裏踱了幾步,他説,你女兒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馮老闆把夜壺放在牆角邊,朝裏面吹了一口氣,然後他朝五龍這邊慢慢走過來,馮老闆佈滿血絲的眼睛憂憤而無奈。他朝半空中伸出青筋畢的手,遲緩地抓住五龍的衣襟。五龍以為馮老闆要動手,但他只是無力地神了下那件破棉祆。他聽見馮老闆深深地嘆了口氣。
五龍,你想娶織雲嗎?馮老闆幾乎是嗚咽着説,我可以把織雲嫁給你。
五龍發愣地看着馮老闆過早衰老的臉,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沒有防備。
我把織雲嫁給你。但是我不會給你米店的一粒米。馮老闆起衣角擦着眼睛,他説,那是馮家世代相傳的財產,我不會把它給你這個野種,我知道你是衝着它來的。
五龍抬頭望了望米店的天空,天空是一片業已悉的灰藍,早晨的陽光被阻隔在雲層的後面,被刺透的部分呈現出幾縷暗紅,就像風中乾結的血痕,有人在西北方向牽引風箏,風箏的白點在高空毫無規則地遊戈,就像途的鳥。
我隨便。五龍覺得自己的喉音聽來很陌生,説這句話用了太大的力量,他的喉嚨似乎被某種利器深深地刺了一次。他以一種淡漠的表情面對着馮老闆,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可以説你是跟我開的玩笑,我不會生氣。
我後悔的是當初沒把她摁死在馬桶裏。馮老闆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拍着一邊朝房裏走,在台階上他回頭對五龍説,窮小子,你命大,讓你拉了這麼多的便宜。
馮老闆蒼老微駝的背影消失在藍花布簾後面,五龍突然打了一個寒噤,他覺得這個早晨有一種魔力,他的整個身心在夢幻的境界中急速墜落,他的心臟,他的頭髮,他的永遠堅的雞巴,它們在這種墜落中發出蕪雜刺耳的呼嘯。那塊藍花布簾被風所拂動,每一朵花都在神秘地開放。這是真的,五龍深深地記住這個早晨的所有細節。米店和米店裏的人,你們是否將改變我以後的生活?為什麼偏偏是你們改變了我以後的生活?
連續兩個夜晚,織雲把面向院子的窗户虛掩着,但五龍卻沒有如約而來。到了第三天織雲按捺不住,她把五龍從院子裏推進廚房,上門,揚手就扇了他一記耳光。織雲破口大罵,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竟然耍起老孃來了?
五龍捂着臉站在門後,他的膝蓋抬起來,單腳抵着身後的鹹菜缸。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傲慢輕侮的微笑,這在五龍是罕見的。織雲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她對五龍的表現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