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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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老闆首先發現了織雲懷孕的冷酷事實。多年來他已養成了一個不宜啓齒的習慣,每到月末的時候,他會跑到織雲的房間裏偷看馬桶。二月裏他始終沒有見到被血污的草紙。以後的幾天他不安地觀察織雲體態的微妙變化,有一次他看見織雲在飯桌上乾嘔,臉慘白慘白的,馮老闆突然怒氣沖天,他搶過織雲手中的飯碗砸在地上,大聲説,你還有臉吃,想葉就滾出去吐個乾淨吧。織雲也不作聲辯,跨過地上的碗片和飯粒衝到院子裏去。廚房裏吃飯的人都聽見她哇哇類似打嗝的嘔吐聲。五龍也聽見了,五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他不知道這樣的細枝未節意味着一件大事即將來臨。
馮老闆把綺雲從店堂拉到後面,愁眉苦臉地跟她商量對策。他説,你姐灃有身孕了,你知道嗎?
我早就料到了,那賤貨早晚會出醜。綺雲對此並不到驚訝,她用手指彎着辮梢説,別來問我,我管不了她的髒事,説來説去都是你寵着他,這下好了,米店又要讓人指指戳截的啦。
不知道是誰的種?要是六爺的還好辦些,就怕是阿保那死鬼的,馮老闆喟然長嘆着,突然想起來問,綺雲,你知道她懷的誰的種嗎?
我怎麼知道這髒事?綺雲氣得跺腳,她尖聲説,你不問她倒來回我,我又沒偷過漢子,我怎麼會知道?
她不肯説。我昨天了她半夜還是不肯説,這個不知好歹的小賤貨,這事張揚出去你讓我怎麼見人?
你早就沒臉見人啦。綺雲瞟了眼父親冷冷他説,她將長辮往肩後一甩,徑直跑回店堂裏去。店堂裏只有五龍和兩個夥計在賣米。他們聽見綺雲在説,快過秤,馬上要打烊關門了。五龍疑惑不解地問,怎麼現在就打烊?還會有人來買米的。綺雲已經去扛鋪板了,她説,不要你管。我們一家要去呂公館吃飯,今天的生意不做了,關門。隔了很久,五龍看見米店一家從後面出來,馮老闆換了一套嶄新的灰福祿棉袍,戴了禮帽,拿着手杖,後面跟着姐妹倆。綺雲拉着織雲的手往外走——準確他説是拖拽,五龍看見織雲的身體始終懶懶地後傾着,織雲好像剛哭過,眼睛腫得像個核桃,而臉上例外地沒有敷粉,看上去病態地蒼白。
五龍追出門外,看見那一家人以各自奇怪的步態走在瓦匠街上,馮老闆走得沉重緩慢,因為佝僂着背新棉袍上起了許多褶皺,綺雲始終拽住織雲的手下放,腳步看上去很急躁,最奇怪的是織雲,織雲被綺雲拽着跌跌撞撞地走,織雲的嘴裏不停地罵着髒話,你拽着我幹什麼?我你爹,我你十八代祖宗!
喂,他們怎麼啦?鐵匠鋪裏的人探出頭對五龍喊。
我不知道,五龍困惑地搖搖頭,他轉身回到米店問另外兩個夥計,他們怎麼啦?出什麼事啦?
誰知道呢?夥計老王表情曖昧地衝五龍一笑,他説,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五龍想了想又説,不過我遲早會知道的,什麼事也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呂公館的仿明建築在城北破陋簡易的民居中顯得富貴豪華,據説六爺修這所園子花了五百兩黃金。那次空前絕後的揮霍使人們對六爺的財力和背景不勝猜測,知悉內情的人透,六爺做的大生意是鴉片和槍支,棉布商、鹽商和碼頭兄弟會只是某種幌子,六爺傳奇式的創業生涯充滿了神秘彩。到過呂公館後花園的人説,在繁盛豔麗的芍藥花圃下面藏着一個大地窖,裏面堆滿了成包的鴉片和排列整齊的槍支彈藥。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呂公館門前的石獅旁,等着僕人前來開門,綺雲仍然拉住織雲,她説,你在前面走,見了六爺你就向他討主意,你要是不説我來説,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織雲煩躁地甩開綺雲的手,説什麼説什麼呀?你們見了六爺就會明白,這是自討沒趣。
僕人把他們領到前廳,看見六爺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魚缸邊説話,六爺沒有回頭,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把餅乾剝碎,投進魚缸喂金魚,那個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過臉去,六爺,你的小姘頭又來了,這回怎麼還拖着兩條尾巴?
織雲也不理睬她,自顧朝沙發上一坐。綺雲卻捷地作出相應的回敬,她對織雲大聲他説,她是誰?是不是剛從糞池裏撈出來,怎麼一見面就滿嘴噴糞呢?綺雲説着看見六爺用時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個女人哎喲叫了一聲,氣咻咻地步到屏風後面去了,綺雲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爺仍然站在魚缸邊餵魚,目光始終盯着缸裏的金魚,直到一塊餅乾剝光,他才轉過臉看着馮老闆,又看綺雲,臉上浮現一絲隱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餅乾碎屑説,馮老闆來找我了,不是談大米生意吧?
我這小店生意哪裏敢麻煩六爺?馮老闆侷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閃着,最後落到綺雲身上,讓綺雲説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張口。
説就説,綺雲咬着嘴辱,她的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緋紅,織雲懷孕了,六爺知道嗎?
知道,六爺説,什麼樣的女人我都見過,懷孕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知道還算什麼六爺呢?
説的就是,我們就是向六爺討主意來了,六爺看這事該怎麼辦好?
懷了就生,這很簡單呀,母雞都知道蹲下生蛋,織雲她不懂嗎?
可是織雲沒有嫁人,這醜事傳出去你讓她怎麼做人呢?綺雲説,六爺你也該替她想想,替我們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這腦子什麼也不想,六爺突然發出短促的一笑,他轉過臉看了看橫倚在沙發上的織雲,你們聽織雲説吧,她肚子裏的種是誰的,只要説清楚了,什麼都好説,就怕她説不清楚呀,那我就幫不上忙了。
織雲半閉着眼睛靠在沙發上已經很久,這時候她欠了欠身子,彎下又幹嘔起來,綺雲又怨又恨地盯着她的背,猛地推了一把,綺雲尖聲叫起來,賤貨,你説話!你這會兒倒像個沒事人似的,當着六爺的面,你説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倒是快説呀!
織雲從來不説謊,六爺彎起手指彈了彈玻璃魚缸,他對綺雲擠擠眼睛,你姐灃知道我的脾氣,她從來不敢對我説一句謊話,織雲,你就快説吧。
織雲仰起蒼白的臉,她的額角沁出了一些細碎的汗珠,嘴邊滴着從胃裏返出的粘。織雲掏出手絹擦着嘴,她偷眼瞟了下六爺,很快又躲閃開,眼睛很茫然地盯着她腳上的皮鞋,然後她小聲而又清晰他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
綺雲和馮老闆在瞬間了絕望的眼神,他們再次聽見六爺發出那種短促古怪的笑聲。爹,那我們走吧,綺雲站起來,她的眼睛裏閃着淚光,她把馮老闆從羊皮沙發上拉起來説,誰也怨不得,讓這賤貨自作自受吧,以後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賤貨!
他們朝門外走的時候從背後飛過來一塊什麼東西,是一條紅的金魚,正好掉在綺雲的腳邊,金魚在地板上搖着碩大的尾巴,綺雲驚詫地撿起來,回頭看見六爺的手浸在玻璃魚缸裏,正在抓第二條金魚。六爺説,我這輩子就喜歡金魚和女人,它們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惱了就從魚缸裏扔出去,六爺説着又抓住一條,揚手扔來,綺雲低頭看是又一條紅金魚,她聽見六爺在後面説,我現在特別討厭紅金魚,我要把它們扔光。
織雲終於從温暖的羊皮沙發上跳了起來,她踉蹌着衝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樹的樹幹,織雲一邊大聲地乾嘔着一邊大聲地啼哭,海棠樹的枯枝在她的搖撼下瘋狂地抖動,從兩側廂房裏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遠遠觀望。男人,男人,狗的男人。織雲不絕於耳的哭罵聲使廊檐下的人們發出了會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