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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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雲從城南請了一個神漢來家中捉鬼,米店接踵而至的災禍使她堅信家裏藏着一個惡毒的鬼魂,她必須藉助神漢之年將鬼魂逐出家門。
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身披舊道袍的神漢應邀來到米店。神漢揮舞寶劍在米店四處跳大神的時候綺雲和五龍在場觀望。綺雲的心情是誠惶誠恐的,而五龍端坐在搖椅上呷茶,看上去他對捉鬼之舉漠不關心。但當神漢在地上鋪開一張黃紙準備揮刀斬鬼的時候,五龍突然響亮地笑了起來。綺雲制止了五龍,她惱怒他説,你笑什麼?你會把鬼嚇跑的,五龍説,我在笑你們,這麼荒唐的事你們得像真的一樣,我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難道我會不清楚捉鬼的把戲嗎?
神漢手裏的寶劍已經斬向地上的黃紙,神漢滿面紅光心醉神地將劍刃壓着黃紙,看着紙上的鬼血!他對綺雲喊,但他很快就驚呆了,綺雲則緊張而茫然地盯着黃紙——黃紙上沒有血,只有一條筆直的刀痕。
這張紙上沒有塗過藥粉,它不會出血,五龍在一邊再次朗聲大笑,他的臉上洋溢着捉人後獲得的快。我把你的紙換過了,五龍説,我懂你們裝神鬼的門道,我年輕時候也想做個神漢,不費力氣就可以大把地賺錢。
你為什麼要換掉我的紙?神漢訕訕地收起了他的寶劍,他説,你們心不誠,鬼是捉不到的,鬼會把你們一家人全部鬧死。
難道你不知道我五龍的名字?你騙那些糊塗人可以,怎麼騙到我的門上來了?五龍説着閉起了雙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間消失了,代之以疲憊哀傷的神情,他説,我剛才笑得太厲害了,現在我笑幾聲都會覺得累,我要躺一會兒了,其實只有我知道鬼在哪裏,你們怎麼捉得到鬼呢?
綺雲把神漢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錢,神漢説,看來我已經捉到了鬼,你們家藏了個活鬼,我不能用寶劍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綺雲望着神漢女人般紅潤的嘴,心中揣摸着他的用意,鬼在哪裏?神漢用主劍指向院子,輕聲他説,就在搖椅上躺着。
綺雲站在米店的台階上,目送那個英俊的神漢遠去,從某種意義上説,她相信神漢説的是真話。
夏天過去米店兄弟的生活發了戲劇的變化,兄弟倆都變成了光,瓦匠街的人們在談論這些事時一致認為這是罪惡的報應,從作惡多端的暴發者五龍開始,米店一家正在受到各種形式的懲罰。
米生的口琴聲已經為米店周圍的鄰居所習慣,那種焦慮刺耳的雜音折磨了他們一個夏季,他們希望在秋涼季節裏可以免遭口琴之禍,但他們的希望很快被證實是一場空想,有一天人們看見米生在街上一邊吹口琴一邊追逐竹器鋪家的小女孩,米生一瘸一拐地奔跑着,他的口琴聲也尖厲雜亂地奔跑着,小女孩嚇得嗚嗚大哭,人們從米生的眼睛裏看見一種陰鬱的莫名的怒火。
開始有輿論認為米生是一個花痴,而街東的小學教員不同意這種觀點,他曾經為米店馮家續過家譜,因而對米店一家有着更深刻的瞭解。小學教員認為米生是一個潛在的神病患者,他的神在米店這種家庭氣氛中必然走向崩潰。你在十歲時會悶死你的親妹妹嗎,小學教員對街頭那些信口開河的人發出睿智的詰難,他説,米生從小到大就背了一口大黑鍋,人靠一口氣活着,米生的氣從來沒有通暢過,他不瘋才見鬼呢,如果再有什麼災禍降臨,米生就要真的發瘋了。
米生也許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撫。綺雲焦灼地四處打聽,為米生物一個合適的媳婦。有人建議去江邊碼頭的人販子那裏買一個,説江邊的木船裏裝着整船頭上有草標的姑娘。綺雲聽了覺得臉上很難堪,不快他説,我們馮家的門第也不至於這麼低賤,去人販子那兒買媳婦?我就是被米生死了也不幹這事,所幸的是柴生沒有為女人折磨母親。柴生在喪失子之後很快地恢復了婚前的紈絝生活,適逢初秋各種賭市的旺季,他在以賭博業聞名的三叉街上連忘返,不思歸家,綺雲也因此卸掉了來自柴生的壓力。
有一天柴生回家向綺雲索錢買彩票,同時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柴生説他在三叉街上看見了表兄抱玉,他驕見抱玉帶着一羣本憲兵衝進一家賭館,押走了一個陌生的外地人。
這不可能,綺雲不相信柴生的話,她説,抱玉在上海做地產生意做得很發達,他怎麼會跑這裏給本人做事呢?
我為什麼要騙你?柴生説,他現在比原先更神氣活現了,腳上蹬着本兵的皮靴,裏彆着本兵的手槍,他好像做了本人的翻譯官。
那你怎麼不叫他回家?綺雲半信半疑地看着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攤開着,向她索取買彩票的錢,綺雲推開了那隻手説,我沒錢,有膽量就向你爹要去。綺雲腦子裏仍然想着抱玉那張酷似織雲的蒼白而漂亮的臉,她對抱玉突然滋生了一種怨氣,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我對他那麼好,可他來這兒卻想不到看望我,他連一塊餅乾也沒孝敬過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裝不認識我。他仗着本人做靠山,耀武揚威的,他不認我這個表弟,他也不會認你這個姨媽的。柴生哂笑着再次將手掌伸到母親面前,他説,你惦着他幹什麼?又不靠他給你養老送終,到你老癱在牀上還要靠兒子,所以現在積點德給我錢吧。
我誰也不靠。到老了我會去紫竹庵等死。綺雲怒視着柴生,從牆邊抓起掃帚揮打着柴生那隻固執的手,我沒錢,要錢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錢。
他的錢就更難要了,他的錢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着縮回了手,他終於死了心,然後他走進了廂房,邊走邊説,你不給錢也難不住我,我到街上去賣傢俱吧。綺雲手持掃帚柄站在院子裏,她以為柴生在威脅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紅木太師椅從廂房裏出來了。天殺的敗家子。綺雲尖叫着衝上去拉扯那張祖傳紅木椅,而柴生保持這個悲壯的姿勢紋絲不動,他的力氣很大,這一點遺傳了五龍青年時代的生理特點。柴生從椅子的重壓下偏轉臉部,從容不迫他説,先賣紅木椅,再搬紅木大牀,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傢俱一時也用不上。綺雲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龍,她想只有靠五龍來制服柴生了,於是綺雲朝北屋的窗口尖聲叫喊着五龍的名字。
五龍滿身醋漬濕漉漉地出現在北屋的窗口,他眯起眼睛望着院子裏的母子倆,一隻手似乎正在抓撓着下身的某個部位,他的一側肩膀被手牽引,鬆弛的肌像泥塊一樣簌地抖動着。
賣吧,賣吧。五龍的態度出乎母子雙方的意料,他説,這家裏的東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歡,你們想賣就賣吧。賣吧,賣光了我也無所謂。
綺雲驚愕地鬆開了手,然後就蹲下去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在悲愴的哭泣中她先咒罵了五龍,然後是米生和柴生,家門的事實印證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諺語。綺雲哭訴着她的不幸,最後泣不成聲。老天為什麼這樣待我?綺雲跪在地上,用前額呼擊着地上的一塊石板,她説,老天既然不給我一天好子過,為什麼還不讓我去死?為什麼不讓我去挨本人的子彈?
想死多麼容易,想活下去才難。五龍在窗後平靜地注視綺雲,一邊仍然抓撓着患處,他説,你哭什麼?你身上到處細皮,沒有一塊傷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處新傷舊傷,到處是膿血和蛆蟲,我的雞巴又疼又癢,現在它好像快掉下來了。
柴生趁亂把紅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後來他順利地將椅子賣給了舊木器店,可惜明的老闆不願出高價收購,柴生得到的錢遠遠不夠購買那張秋季開獎的連環彩票,他走出舊木器店心裏很懊喪,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買一張小型的跑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一羣本憲兵由東向西經過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見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親出來看,綺雲匆匆趕出來時抱玉恰好走過米店,她喊了一聲,抱玉回過頭含笑注視着她,但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綺雲好像聽見他叫了一聲姨媽,又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抱玉的步伐和那羣本完兵保持一致,走得很快,他的仿效本軍人的裝束使綺雲到不安。皮靴上的馬刺聲一路響過瓦匠銜,在雜貨店的門口抱玉回過身朝綺雲揮了揮手,我會來看你們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這麼急着趕路,他們要幹什麼去?綺雲問一旁的米生。
去殺人,米生説,他們還能幹什麼?
也許該問問他雪巧的下落,綺雲望着他們的土黃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個好東西,我要問問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賣給院的,我要打這個小畜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一聲,沒説什麼,他從地上撿起一個爛蘋果核朝街口那兒擲過去,但蘋果核飛行了一半距離後就掉落在地了,我你娘,米生突然跺着腳罵,我你。
綺雲返身進屋時發現五龍悄悄地站在她身後,五龍的表情顯得很古怪,而在五龍的身後則站着兩個夥計,他們都聽説了抱玉回來的消息,幾乎每個人都預到抱王將給米店一家的生活帶來某種新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