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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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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肩背錢褡的外鄉人闖進了米店,他自稱是五龍的堂弟,來自百里之外的楓楊樹鄉村。外鄉人與五龍在房間裏長時間的密談引起了綺雲的懷疑。綺雲站在窗外偷聽,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但她從戳破的窗紙上看見五龍給外鄉人一個紙包,綺雲懷疑紙包裏包着錢。

這個夏天外鄉人頻繁地出沒於米店,有二天在他離開米店後綺雲猛地推開房門,她看見五龍爬在衣櫃頂上,他揭開了房頂上的一塊漏磚,正往那個一隻木盒子。

了,小心讓老鼠拖跑了,綺雲説。

你總是在偷看,就連我撒你也要來偷看。五龍填好了漏磚,撣掉身上的灰塵,小心地從衣櫃爬到牀上,又從牀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説,你他媽就像一個賊。

你才是賊。你跟那個鄉下佬在搞什麼鬼名堂?

告訴你也沒關係。五龍了口氣,抬眼望了望屋頂上的那塊漏磚,漏磚看上去嚴絲合縫,它保護那隻裝滿錢幣的木盒已有多年的歷史了。在被綺雲發現後他也許應該另闢一個安全之處藏匿這隻木盒。五龍揩怒的神情中包含着另外一種內容,那就是與堂弟一夕長談帶來的狂熱和情,他對綺雲説,我要買上地,我準備買三千畝地。

買地?綺雲驚異地觀察着五龍的表情,她發現五龍説這話是認真的,他在發出土地這個音節的時候甚至有點結巴,綺雲説,你真的瘋了?你要買下哪塊地?

買我老家的地,買下楓楊樹的一千畝水稻地,一千畝棉花田,還有祠堂、曬場和所有房屋。五龍的眼睛中再次閃過一道灼熱的白光,他從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膚上輕輕刷洗,一些發焦的皮屑從豬鬃縫裏紛紛墜落。他説,那也是我離開老家時許的願,我對一個小男孩説過這句話,我還對爹孃的墳堆説過這句話,現在我要還願了,我堂弟已經給我楓楊樹的許多地契,就在那隻木盒裏放着。

你真的瘋了。我原以為你是給自己買墳地,綺雲痛苦地搖着頭説,我不懂你從哪兒來這麼多的錢。

一分分攢下來的。我吃喝玩樂過好多年,但我從來不用我的血汗錢。五龍舉起板刷指了指屋頂,表情變得寧靜而安詳,那隻木盒裏至今藏着我生平賺到的第一筆錢,是你爹給我的五塊大洋,我在米店裏賣一個月的力氣,才拿五塊大洋。

你這個人。綺雲言又止,她凝視着五龍的臉,突然覺得這個人對於她是多麼陌生,這種覺在他們二十多年的夫生活中多次出現,但從未像這一次這麼強烈而又動人,綺雲背過身子啜泣起來,出於某種消極悲觀的信仰,或者僅僅出於女人慣有的惻隱之心,綺雲悉了五龍脆弱的值得憐憫的一面,她覺得人活着其實都是孤立無援的,他們都會在屋頂、牆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隻秘密的錢盒,他們的一部分在太陽下行走,另一部分卻躲在黑暗的着不見的地方,譬如那隻擱置於屋頂裏的木盒,綺雲似乎看見五龍的靈魂在木盒裏一邊狂暴地跳蕩,一邊低聲地哭泣。

這天適逢農曆七月七,綺雲照例在午餐前點香焚燭,祭把了祖宗亡靈和想象中的每一個鬼神。祭祀的所有儀式都是她獨自完成的,他們對此不興趣,綺雲在熄滅燭火後看見供桌上升起一片淡藍的煙靄,煙靄久久不散,在祖宗的畫像前嫋嫋擴展,最後籠罩了前廳的所有傢俱和飯桌前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綺雲虔誠的眼睛停留在父親的遺像上,她看見了一片若有若無的光。綺雲認為她看見的就是傳説中指點津的佛光。

我看見了佛光,綺雲對五龍説,看見佛光是一個吉兆,我們家也許從此太平了。

你在做夢,這個家裏只要有活人,永遠不會太平。五龍漫不經心他説,他踩滅了地上的一隻沒有燃盡的錫箔紙錢,朝灰堆裏吐了一口痰。

夜裏瓦匠街上突然騷亂起來,乘涼的人羣紛紛從竹榻和藤椅上爬起來,他們看見染坊的三媳婦狂街上追着米店的大兒子米生,那女人嘴裏一迭聲咒罵着,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着,米生的手裏抓着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進了家門,染坊裏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門口罵,人們從她嘴裏瞭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來米生乘她睡之際,用剪刀剪開了她的短褲。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子婊‬,他大概想女人想瘋了,有人在一邊竊笑着説。

他想女人想瘋了,染坊裏的女人氣憤地朝米店的門板端了一腳,她説,他怎麼不去剪他孃的短褲?這家人一個比一個下,一個比一個可惡,沒有一個好東西。

染坊與米店兩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醜聞對米店展開了凌厲而漫長的攻擊。綺雲被氣出了病,病在牀上三天沒起來,每逢傷心時刻她的頭疼病就會發作,綺雲只好在額際大量塗抹清涼油和薄荷葉子,眼淚不停地淌,一半出於‮物藥‬的刺,另一半則出於哀怨的心情。

綺雲把米生叫到牀邊,絕望地看着兒子麻木的臉和手中那隻舊口琴,你怎麼做出了這種醜事?傳出去哪個女孩子肯嫁給你?綺雲想起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句著名的民諺,她嘆着氣説,你跟你爹一樣,做下的事禽獸不如。

我要女人,沒有女人我睡不着覺。米生低聲而堅定他説,用舊口琴輕輕地敲擊着他的牙齒。米生對他的行為沒有絲毫羞恥。

可是一時半載讓我去哪兒給你覓媳婦呢?綺雲愁腸寸斷,鬼節祭祖出現的佛光看來是虛假騙人的,或許那只是她的願望,她的每一個願望最後總是會被現實擊碎的。最後綺雲想到了離家出逃的雪巧,綺雲説,説來説去都怨那個不要臉的賤貨,千刀萬剮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個大洋買她進門,她沒替馮家續下香火不説,她竟然敢在粥裏下毒,她竟然就這樣跑掉了。

雪巧是個笨蛋。米生用一火柴挖着口琴音孔裏的污垢,他笑了笑説,換了我下毒,你們就聞不到砒霜的味道,你們現在都去見閻王爺了。

閉嘴,我遲早會被你們活活氣死。綺雲怒聲叫道,雙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編制的涼蓆。在病中她忘記了天氣的炎熱,從指尖向上滲透的這股涼意像一條蛇,兇殘地爬過她瘦小的弱不風的身體。綺雲朝着米生離去的背影説,誰不想下毒?這事我已經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過是橫不下這條心而已。

隨着分娩期的臨近,乃芳每天都要向柴生訴説她的疼和乏力。乃芳終躺在牀上聽留聲機,不再下地持家務。有一天她告訴柴生,她用針測試了胎兒的別,針尖是直在泥地裏的,據她母親傳授的經驗,胎兒肯定是個男孩,最後她帶着幾分自豪説,你們家傳宗接代的大事不還是要靠我?柴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對此不興趣。

柴生的蟋蟀罐在幾番覆滅後重新又堆滿了米倉一角,柴生將蟋蟀罐的蓋子輕輕打開,丟進一顆碧綠的新鮮的豆米,他看見那隻兇猛的紅頭蟋蟀很快就把豆米啃了一個缺口,不由深深地折服於這隻蟋蟀王驚人的食量和生氣。這時候五龍蹣跚地走進米倉,他在背後悄悄地觀看柴生給蟋蟀餵食的過程,五龍説,你應該給它們喂米吃。

它們不吃米。柴生回答説,我養的蟋蟀不吃米,它們最喜歡吃豆米。

沒有不吃米的人,也沒有不吃米的畜生,就是神仙也是要吃米的。五龍充滿自信他説,他從米垛上抓過一把米放進陶罐裏,蟋蟀果然不吃米,五龍看了一會兒到有點失望,他把蓋子蓋上説,這畜生現在不餓,到它餓瘋了再喂米,你看它吃不吃?

柴生對父親處處體現的獨斷和專制敢怒不敢言,他把裝有蟋蟀王的那隻陶罐捧在手上,匆匆地朝外面走,但是五龍叫住了他,五龍是來和兒子談一件正事的。

你女人快生了?五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