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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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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終於離開醫院回到家時,已經是兩個星期後。

我房間的擺設正同夢中一樣:窗台上一盆桅子剛剛開花,我自己親手結的貝殼風鈴在風中叮咚輕搖,牀頭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俠小説,翻開在北喬峯南慕容鬥法一節。

惟一不同的,是梳妝枱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並不像夢中那樣落滿灰塵。

以然在路上一直握着我的手,這時候才終於鬆開,眼紅紅地説:“琛兒,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我取笑:“你的心曾經離開過我嗎?”他驀地臉紅,急出一頭汗來,我趕緊道歉:“開句玩笑罷了,這麼緊張做什麼?”媽媽岔開話説:“閨女呀,你走了這些子,我天天來這屋子裏打掃,所有的東西都按你走的時候那樣擺放,看着,就好像你還在家裏一樣。你走了兩個月,媽就哭了你兩個月。”媽媽説着又下淚來,我也不鼻酸,哦,媽媽,可憐的媽媽!

可是,我離開家原來才僅僅兩個月嗎?我幾乎覺得已經過了一輩子。

以然識相地告辭,騰出時間給我們母女訴衷情。我送他下樓,在樓梯口,他慣例地回過身來吻我,不是充滿熱情的那種濕吻,只是禮貌地輕描淡寫的小鳥兒的剝啄,輕飄的一下,便倏然分開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像以往那樣在其中尋找自己,可是,我失敗了,那裏面有的,只是惶惑與遲疑。我終於斷定,以然是有心事瞞着我的,很重的心事,是什麼呢?

回到家裏,媽媽再無顧忌,開始絮絮叨叨地細説從前:“那天警察在姓鐘的兇手家裏找到你的信,説你要和姓鐘的私奔,可把我給急壞了。幸虧了你那位開茶館的朋友,她説你在這之前剛給她打過電話通知她報警,絕對不可能自願和鍾楚博走的,一定是姓鐘的脅迫你寫的那封信。大家這才明白過來。我就説嘛,我的女兒,怎麼能做出逃婚私奔的醜事呢?好在以然相信你。要不,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回你回來,醫生替你做了徹底的檢查,説你還是如假包換的黃花閨女,當媽的這才放了心,女兒啊,你也真是不容易呀!”我一愣,就要出的眼淚硬給了回去,心裏不知該悲哀還是該憤怒。聽媽媽的語氣,彷彿我的保全聲譽比保全命還更可慶幸似的。

擱在從前,我一定難以接受這樣的侮辱與輕視,居然不徵求我的意見擅自對我進行‮女處‬膜檢查,這無論怎樣説都是一種侵犯。可是自從經歷了那夜“觀二驚夢”自覺已經看破生死,一切無大礙。是不是‮女處‬,被不被尊重又有什麼分別呢?

然而,這番話畢竟破壞了我回家的情緒,讓我忽然覺得,其實回到城市並不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已經太久沒有同人打道,對人的際禮節和價值標準都生疏了,以然,無憂,媽媽,都不再是我在山林中渴望懷念的那樣。當然,他們對我仍然很好,很關心我愛護我,對我的歸來表示了充分的歡,可是,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不對了。是什麼呢?

我想不清楚,然而,我覺得疲憊,覺得孤獨,只想遠離這一切,回到深山,回到我的房,與松風林海做伴。

我,竟然在懷念山林呢。

接下來的兩天,家裏時時賓客盈門,人人當我大難不死,絕處逢生。

可是我並沒有死裏逃生之,倒覺得更像是南柯一夢,在大槐國裏走了一遭回來。再看身邊的人和事,多少有些依稀,有不能置信的市儈與瑣碎。

也許我應該為這一點自責——包圍在那麼充盈到滿溢的關心裏,我卻仍然到孤獨——所有愛護的眼神都不能温暖我,所有善意的笑都走不進我的心。

我的心失落在煙雨蒼茫的山林間,被妹妹鳥的叫聲牽住了,一聲聲無助地呼喚着:哥哥!哥哥!

誰才是我的哥哥呢?是以然嗎?

從我回到家裏以後,以然每天都會至少來一次,但是很少説話,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稍坐一會兒就告辭了,而媽媽望向他的眼神,充滿窺測與擔憂,這使我更到茫然了。

桃樂妃嘰嘰咕咕地向我販賣辦公室新聞:“知道嗎?自從鍾經理走後,‘忠實’廣告就被他的合作人接手了,新老闆是個大胖子,一來就跟女秘書搞上了,蒼蠅見血一樣,別提多噁心了。現在想一想,倒覺得還是鍾經理好,至少不會因為女下屬不陪酒就送她三寸金蓮。”

“三寸金蓮?什麼三寸金蓮?”我有些發呆,腦子明顯不靈。

“就是穿小鞋啊。”桃樂妃笑“新來的老闆可就不一樣了,公司凡三十歲以下略有姿的女士都改做了應召,下了班,不是陪他喝咖啡就是陪他吃飯,美其名曰談工作。哼,外面人説起咱們還羨慕,以為坐在空調房裏打打字就是一天,風吹不着曬不着,豈不知心裏苦着呢!白領的行頭,粉領的營生,藍領的收入,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落牙齒和血罷了!”桃樂妃嘻笑怒罵,妙語如珠,在以前,我會同她一起發牢騷,賣俏皮。可是現在,這一切再不能使我共鳴。我不興趣。我想念山林。

“你媽媽説你很快會補辦婚禮,子定了沒有?還是請我做伴娘吧?嘿,我也算‘資深伴娘’了,一再地延期備用,這回總沒跑了吧?真是好事多磨。新房有沒有佈置好?我可是急不可待要鬧房了。”哦,房,散發着乾草和鮮花香味的房。鍾楚博每天早晨都會在花瓶裏上一束帶的鮮花,現在都已經幹了吧?

“你知道嗎?我一直為你擔心呢。你那個開茶館的朋友哦,對柯以然別有用心呢。我都害怕你要再回來晚了,就有人趁虛而入,鵲佔鳩巢了,幸虧你及時回來了。”雀巢?是的,鍾楚博曾在巢裏找到一窩鳥蛋,顆顆晶瑩如玉,用白水煮了吃,什麼作料也沒加,可是已經鮮美得讓人永生難忘。

“前幾天同事聚會,大家聽説你回來,都説要來看你呢。”那次放走了那隻兔子媽媽,後來它還帶小兔子回來看過我,它記得我是它的主人呢。不知道我走以後,它還有沒有再來?發現我不在了,它們會想我嗎?

“喂,我説話你到底有沒有聽啊?”

“啊?你説什麼?”

“你怎麼回事?整個人好像呆了很多似的。”桃樂妃不滿,但是接着無限慨地説“真是老話説的好,憨人有憨福。就是要你這樣心不在焉的人,才真正有福不用忙吧。像我們,整天拼死拼活,再看不到一點曙光。真羨慕死你了。”

“羨慕我?為什麼?”我還是有點呆。

桃樂妃嘆氣:“你當然讓人羨慕啦,有才有貌,嚴父慈母,家世清白,衣食無憂…”

“可是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呀,滿街都是大學畢業的女白領。”

“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嫁入豪門呀。滿街都是女白領,可不是滿街都有柯以然。”原來這才是關鍵所在。不過她總算不再叫以然“柯一瓢”這總是一個好現象。我笑了:“桃樂妃,你真的覺得嫁給有錢人那麼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