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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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説:“祁盛第一次同我談論死亡是在一次酒後。那時我的身體已經康復,而且已經開始在報社上班,可是心,我自認仍是傷兵,於是非常依賴祁盛,每天只想同他在一起,幾天不見他就覺得心裏空空地不踏實。
“正像程離開後他安了我的相思一樣,在程徹底地告別後他又安了我的失意。那天是我二十三歲生,祁盛為我慶祝,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喝了很多酒,不停地向祁盛説話,説得最多的自然還是程。我説程傷我太重太深,説有人告訴我治癒失戀的最好方法是再談一次戀愛,我説我好想再戀愛,並醉態可掬地指着祁盛問他:‘阿盛,你喜不喜歡我?你為什麼不是我男朋友?’“祁盛盯着我,低低地卻是鄭重地説:‘如果我可以少愛你一點,如果我不是那麼在乎你的幸福,如果死亡不是離我那麼近,我早就向你求婚了。’“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死亡。可是醉酒的我並沒有想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酒醒之後我就把那天的事忘記了,而他也沒有再提起過。那以後我們仍然出雙入對,無話不談。但是程的名字已漸漸不再提起,卻開始越來越多地設想彼此將來的樣子。他説他希望開一個茶館,由他來做老闆,而老闆娘是個美麗沉靜的女子,坐在沉香屑的幽芬裏擺茶藝。他説這話的時候,深深地看着我,眼裏寫滿了企盼與渴望。我開始有一點覺,可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向我表白,也就沒有引起我的重視。
“那時候我已經在報社升到首席記者,專門追蹤報道重頭稿件,在一次對黑社會的追蹤報道中,我發現祁盛同我追蹤的公司好像有聯繫,我去質問他,他只是含糊其辭,我告訴他如果當我是朋友就請立刻辭職,他看着我,神情十分痛苦,可是就是不點頭。我氣極了,氣得掉下淚來,很大聲地告訴他:我們絕!
“當時我並沒有細想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生氣,其實,一個朋友對於職業的選擇,即使我不贊成,又何必那麼在意呢?我並不知道,其實那時候我早已愛上他,所以他的言行取捨才會令我那樣失態,並且,因為他的拒絕而那樣難堪和動。”無憂哭了,眼淚源源不斷地下來,她也不去擦一下。我被這種悲劇的美震懾了,甚至忘記要去安她,只是默默地聽她講下去。她的聲音清冷而憂戚,充滿難言的哀傷:“巨大的失落使我拒絕再面對他,我們忽然便生疏了。但是每每吃水果時,我會忽然想起祁盛低頭削梨的樣子,不出一會兒神。
“過了大概一個月的樣子,我追蹤的案子漸漸有了眉目,有一天,我甚至誤打誤撞進了那個黑道組織的總部辦公室,正趕上他們幾個頭頭在開會,而祁盛也在。我十分震驚,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自己身在險境,竟然口而出,指責他與黑社會同合污。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闖禍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個黑社會老大抓住我,命令祁盛將我親手處決,以此證明他的忠心。祁盛開槍了,指向他的老闆…”
“呀!”我震驚地望着無憂,想像不到她的愛情經歷竟然是這樣的一場殊死搏鬥,如果不是自己也親身經歷過驚險的逃亡,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發生在現實中。
無憂與我相握的手忽然變得濕而用力,幾乎攥疼了我,她的聲音顫抖起來,那傷心的往事即使隔了這樣久,在回憶的時候仍然讓她難以自持:“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祁盛的真實身份是便衣警察,他在那個組織裏是個卧底,已經幹了兩年了,那個組織會漸暴甚至連我們報社都發覺到不妥,完全是因為他的功勞,本來在那一天他們安排了一次圍剿的,他已經支開了所有眼線,如果我再晚去半小時,警察們就會衝進會場將匪徒一網打盡,可是,鬼使神差地,在半路上殺出了我這個程咬金,得他提前發動進攻,而因為沒有及時得到救應,他為了我,為了我…
“他死後,他母親給我一個記本,裏面寫滿了我的名字。他在記中説,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將來可以和我在一起,開一個小小的茶館,在沉香幽淡中侍茶,過一份寧靜的生活。他説,不知道有多少次,他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想向我求婚,可是想到他的工作質,想到隨時可能的犧牲,他就不敢説了。他還説,等到這次工作完了,他會向上級提出辭職,找一份相對平淡的工作,然後向我求婚…”無憂痛哭起來。
我的淚也隨之下來,怎樣的往事?怎樣的愛情?怎樣的傷痛?!
許久,我問:“後來呢?”
“祁盛死了,哪裏還有什麼後來呢?”
“不,我的意思是説,後來你怎麼樣?沒有再戀愛嗎?你那麼漂亮,又那麼好,一定會有很多人追求你。”無憂長嘆了一口氣,終於抬起手將眼淚抹去了。
“祁盛去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正常地生活,我辭去了報社的工作,開了這間茶館,因為,這是祁盛的遺願。本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恢復過來了,直到…”她説到這裏停下來,我立刻抓住不放:“直到什麼?你是不是認識了新情人?你是不是又有新的戀愛了?”
“沒有結果的。”無憂搖了搖頭,停一下,又搖了搖頭,苦苦地一笑“也許我註定是一個不能夠戀愛的人,第一次,我愛的人離我而去;第二次,愛我的人因我而死;第三次,我終於遇到一個值得我愛而他也愛我的人,可是又相遇得太遲,從一出現就註定了沒有結果,是錯誤的。”
“為什麼?只要你肯爭取,沒有愛是錯誤的。”
“可是,如果這愛傷害了別人的愛呢?”無憂反問我。
我愣住:“別人的愛,你是説,那個人已經結婚了?”
“差不多是這樣吧。”
“結婚了就是結婚了,沒結就是沒結,什麼叫差不多呀?”
“那麼,就算是結婚了。”無憂又是苦苦地一笑,站起身來“琛兒,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了。現在,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經告訴你了,你不會再説自己在我面前是透明的,而我卻是一堵牆了吧?”我低下頭:“無憂,對不起,讓你想起這些傷心往事。”
“是我自己想説,在心裏藏了很久了,難得説一次,也會痛快一些。”無憂重新握住我的手,此刻,她的手心又是清涼無汗的了,她説“祁盛死後,我已經知道失戀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因為你愛過的人,縱使他不愛你了,可是知道他仍然還在這個世界上,還活得好好的,你也就覺得沒什麼可掛慮的了。即使不愛,也不必仇恨,畢竟,他曾給過自己一段開心的子。可是死亡不一樣,死亡就是沒有,就是消失,就是永遠不存在了,死亡就是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可能了…”她沒有把話説完,可是我已經聽明白了,無憂的意思是説,她經歷了那場刻骨銘心的生死戀後,已經有能力應付任何的傷心,包括失戀,所以,我不必再替她擔心。可是,我仍然想知道,她剛剛愛上的那個人是誰呢?又為什麼不可能與她有結果?在無憂訴説的時候,窗外的雨一直淅瀝地下着,單調而執著,彷彿從遠古而來,向永恆而去,永遠也不打算停止。
這使我想起秦嶺中的雨,落雨的時候,鷓鴣會在深山裏鳴叫,一聲聲喊着“哥哥,哥哥”彷彿怕雨把哥哥淋濕了,喚他快回家來避雨。
我把妹妹鳥的故事對無憂説了:“無憂,還記得你跟我説的‘五月初晴鷓鴣天’嗎?在山裏,每次聽到妹妹鳥叫,我都會想起你。”無憂驚訝:“妹妹鳥?你是説布穀鳥?你錯了,‘鷓鴣天’裏提到的‘鷓鴣’和‘布穀’是兩回事。”我愕然:“鷓鴣不是布穀鳥的學名嗎?”
“布穀鳥的學名是‘杜鵑’,‘望帝心託杜鵑’的杜鵑。而鷓鴣的別名是‘鵓鴣’,發音和布穀差不多,難怪你會混。”哦,錯了,慨讚歎了那麼久的鷓鴣天,原來只是一個誤會。
我低下頭,心裏有説不出的失落。
無憂驚訝:“怎麼這麼不開心?倒好像你寧願回到秦嶺做人質似的。”
“其實,那段子,我並沒有做人質的覺。”我忍不住訴苦“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一輩子生活在山裏。只是我太想家,想爸媽,想以然,也想你,可是回來以後,我覺得以然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在乎我,他每次來都吐吐,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你想得太多了吧?分開一段子,難免會有陌生。”無憂勸我,可是不知為什麼,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嘆了一口氣:“也許吧,但我總覺得他有心事瞞着我,他好像並不渴望和我結婚。”
“不會的,我向你保證,以然一定會娶你的,他同你早有婚約,絕不會不負責任的。”
“你保證?”我笑起來“你怎麼保證?又要替我向以然做説客嗎?”無憂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