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鹽記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柔軟?堅硬?”我啼笑皆非“哪有這麼形容人的?”
“可我就是這麼覺的。你很善良,又又傷,動不動就為花兒啊魚啊的發脾氣掉眼淚;可是發起火來又兇得不得了,被我綁到山裏來,也能安之若素,在這樣的環境裏還忘不了自得其樂,忙着跟花兒鳥兒們朋友,這種勇敢,在城裏女孩子中很罕見呢。”我有些臉紅起來。沒想到他從來不講恭維話,一旦誇起人來竟是這麼麻。
不過他説的是實話,我的確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體味到大自然的真實含義,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愛它依賴它。早晨的鳥鳴,中午的溪,黃昏的落,都是我無盡的財富,都令我沉醉連。
然而,就在我對人類的概念已經漸淡漠,死心踏地地把自己當作秦嶺中的一棵草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發生又重新喚起了我作為一個人的渴望,對文明和城市的渴望。
那天,我們從溪邊捉魚回來,走進山時,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很明顯,有野獸造訪過我們的“房”只見裏一片狼藉,睡袋被扯碎了,鍋碗筷碟散落一地,油鹽醬醋翻倒過來,最慘的,是鹽罐打碎了,白花花的救命鹽散落一地,淌在水裏,化為烏有。
我當然明白,野居的子裏,食鹽對我們意味着什麼。
鍾楚博與我面面相覷,許久,吐出一個字:“偷!”
“偷”是一個“人”字加上一個“俞”字,是人與人的對抗。
換言之,我們的獵食對象不再是榆錢兒桐花或者小魚小蝦,而是人。
因為只有人才會向我們提供油鹽醬醋一應調料。沒聽説魚蝦可以自動把自己烹調好了送上桌的。
秦嶺是少有的在深山處還有人家耕種的野山,每天到了下午,我們躺在野地裏,都會遠遠看到炊煙直上,大約有十來家的樣子。
早晨天矇矇亮的時候,也會遠遠聽到幾聲雞啼。
但是一家同一家都隔得老遠,正所謂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鍾楚博説:“想找到住家很簡單,朝着炊煙的方向走準沒錯兒。最麻煩的是狗。山裏人家沒有不養狗的。不過沒關係,現在正是農忙季節,估計上午的時候農人都會下地幹活,多半會帶着狗走,那是我們行動的最佳時機。”
“可是怎麼知道屋裏有沒有留人呢?”我問。
“你可真笨。看看院門有沒有銷不就知道了?”終於又要同人打道了,我不到興奮與忐忑。
我們早上出發,一直走到大中午的時候,才來到第一户人家。
院門果然用一橫着銷。
鍾楚博向四下看了看,拉着我很從容地走過去把銷拔開,推門而進。我的心“怦怦”地跳,要知道,這可是作賊呀!
但是四周實在太靜了,靜得足以讓人忘記行為的本質,而只把它當成一次歷險。我新奇地看着院中的碌碡,水井,還有豬圈,這還是我第一次走進一個真正的農家,只覺眼中的一切既悉又陌生。悉是因為這一切在小説和電視中都似曾相識,陌生是因為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真的親臨其境,那覺,就好像無意中走進了電影片場,完全沒有真實。
在我四處打量的時候,鍾楚博已經毫不遲疑地穿堂入室,順利地在櫃子中找到一罐鹽,還順手牽羊拿了四隻蒸饃和一小瓶油,出來對我説:“好了,走吧。今天可以加餐,不用再喝薺菜湯,可以炒菜吃了。”
“好了?”我驚訝。這樣平靜順利?簡直順利得離譜兒,毫無驚險之處。
這時候我在窗台上看到一本書,還包着書皮,頓時像葛朗台撿到金子一樣興奮地歡呼起來:“書!書!”撲過去抱在懷裏,不滿眼是淚。
“喊什麼?怕人聽不見?”我不理,依然用守了三十年寡的深閨怨婦見到初戀情人的變了調的聲音尖叫着:“書!書呀!”一邊小心翼翼地翻開來,可是隻看一眼,就不由傻了——那竟是一本小學代數課本。
鍾楚博哈哈大笑:“你不會想把乘法表從頭複習一遍吧?”我垂頭喪氣,遷怒於他:“還説你的百寶囊應有盡有,連本帶字的東西都沒準備,簡直野人!”
“這野人的生活,你還要過很久呢。”他笑起來,過一會兒,收斂了笑容,很認真地問我“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進山了吧?”
“為什麼?把我當紅寶書一天讀三遍?”
“差不多。在這山裏面,最可怕的不是寒冷或者野獸,而是寂寞孤獨。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進山,不出半年,我怕自己會悶瘋的。所以,你得不停地跟我説話,不然,小心出山之後變啞巴。”我不響,心裏卻知道他説的是真的。有生以來,我從未像現在這般寂寞空虛,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意識到文字的可愛和充實。
我又起那首陸游的《鷓鴣天》來: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
斟殘玉行穿竹,卷罷黃庭卧看山。
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
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
哦,哪怕手上有一卷佛經道論也好呀,只要是帶字的,可以讓我研習背誦的,就是我的綸音聖旨了。在這遠離文明的曠野中,真令人覺得一天就像一年,一年也只如一天,紅顏白髮,不過在彈指一揮間,念着那句“老卻英雄似等閒”我的心中一陣蒼茫。
鍾楚博安我:“要不,咱們再偷幾家看看,總有一家會有人識字看書吧?不是有個有名的讀書人説過,什麼‘偷書不算偷’嗎?”我瞪他一眼:“是孔乙己説的,讀書人竊書不算偷!”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孔老三説的,竊書!竊書不算偷?”我又蒙了:“什麼孔老三?”
“孔夫子姓孔,孔乙己也姓孔,孔夫子又稱孔老二,孔乙己自然只能排老三了。”我瞠目,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撲哧”一下樂了出來。
於是,為了“竊”書,我們一一拜訪了秦嶺深處的幾户農家。
有一次我總算偷到一大摞書,可是看仔細了,發現全是醫書,又看到屋裏擺滿中藥,原來户主是個老中醫。我擔心那些書要用來救命,雖然不捨,還是放回了原處。
還有一次,翻賬本的時候鍾楚博翻出一張紙,忽然臉大變,像撿到炸彈一樣把紙片扔掉了。我問是什麼,他回答説是小孩子的亂塗亂畫,隨手成一團扔進了炕下灶裏。那天晚上,他告訴我最近要格外小心,而且,短期內不可以再動賊心。
他不知道,其實我早已注意到那張紙片,那上面是我和他的油印頭像,那是一張通緝令。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劇烈。這張通緝令重新喚起了我出逃的慾望。許久以來,我幾乎已經忘記山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一種文明的充實的城市生活,現在,這張通緝令喚醒了我對城市的記憶,對家人的思念,對正常生活的渴望,不,我不能再在山裏呆下去,就這樣同鍾楚博化為一體。我要回到文明世界裏去,那裏有文字,有電視,有以然的笑話和無憂的茶館。我要回到他們中間去!
我嘗試勸鍾楚博自首:“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你想不想有一種比較清白的人生?”他眯起眼睛打量我:“你在打什麼主意?報警?服案?我頭上頂的可是死罪,那不叫自首,叫自投羅網。人的路是兩條腿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第二次選擇。”我決定不再白費舌,卻暗暗計劃當夜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