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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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崩我們來到積石大禹山脈不久,那裏的萬年寂寞就被一陣炮聲攪擾得動盪不寧了。鳥獸驚恐地四散而去,發怵的溪水不再淌,瀑布愕然懸在半空,森林憤怒地扭動着,發出雷聲般沉悶的吼叫。行雲低翔,藍天變作烏空,霎時黯淡了。而在山澗,在我們這一夥仰頭翹望巍巍翠峯的人羣中,卻時不時地發出幾聲瘋狂的吼叫,迴音像猛獸奔馳,碰過來撞過去,粉碎了,漸漸消弭。接着又是連老天爺都莫名其妙的炮聲。轟隆隆隆,這惡音蠻橫無禮地送走了森林的和平與寧靜。
這是一個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時代。戰爭,我們心中都揣着一場未來的戰爭。幻想中的腥風血雨時時攫制着我們的頭腦,動、恐怖、無休無止的揣測和五大洲四大洋的風雲變幻,一起壓縮着擠進了我們並不寬廣的
懷。或者已經迫近,或者依舊十分遙遠,未來的戰爭被我們理解成了未來就是戰爭。而我們連隊的任務是開山炸石,再把古老堅硬的玄武岩劈成石條石塊,壘起來,等待以後運往山外一個潛藏着秘密的地方。坑道,堡壘,防坦克高牆,營盤支撐點,戰時公路,通訊設施,地下指揮部,立體防禦系統,屯兵的營房,積石大禹山脈中的石料將經過我們的手,造就山外幾千裏防禦線上的立體長城。
僅僅過了兩個月,山脈中段的那一面被我們稱作"拔斷筋"的陡坡,就已經舊貌換新顏了:喬木頹倒,蒿草翻出片片濁,茂密的
葉刺五加被連
拔起。暗褐
的森林土亙古以來第一次移動了位置,滾下山坡,朝灘地堆積,轉瞬間飄走了
濕的氣息。坡面上,
的岩石在震盪中急劇裂變,掩埋已久的地質年代重見天
,破碎了的無生命的地球童年赫然出現在我們眼前。世界悠遠了。
炸開劈好的石塊增多,壘起在闊平的長滿風鈴草和絨線蒿的灘地上,越壘越高。攀援一次能夠拔斷人的大腿筋脈的陡峭的山峯,漸漸從下面凹了進去。時間悄悄
逝,在炮聲和岩石的劈裂聲中
來了又一個白晝。
那一天的黎明似乎瘋了:陰風呼嘯,將遠方的蒼綠撕開一道道豁口,天幕萎縮着,呈現無數巨型皺褶。太陽由金黃變得蒼白,又被神力拉成了長方形,顫抖着掛在羣峯托起的天際線上。雖然失去了家園但還要時時光顧拔斷筋的長尾雉,從遠方飛來,悲哀地鳴叫着,斑斑斕斕罩去了半邊昏天,隨後便和太陽一起消逝了。一種不祥的覺遏止了我的慣常的興奮。
我忍不住對剛剛點炮回來的老河説:——好像不對勁。
他朝山坡望望,沖天吐了一句話,就算同意了我的看法,然後直勾勾盯住前方。
炮響了,一共十五下,沉悶得像蒼山嘆息。採石場上塵土翻卷,卻不似往那樣飛起無數碎石來。我們兩個詫異地對視了一下——大概是炮眼太深了——可是,十五響,十五響全是悶炮。
我到一股莫名的鬱氣鼓盪在
間,需要吼出來。
老河不再理我,跑過去查看岩石被炸後的鬆動情況。
我和老河是連裏的專職炮手,每天在全連出工前先來這裏裝藥放炮,之後再去吃早飯。放悶炮對炮手來説自然不是件光彩的事。炸不開整塊的岩石,影響一天的採石進度。好在老河回來説,岩石雖然沒崩起來,但裂了許多口子,只是需要使撬槓的人多費些力氣。
當我和老河準備回營房吃早飯時,都堅持早出工晚收工的全連士兵已經排隊進入了採石場。營房離工地只有幾百米,(為了不把時間
費在路途上,我們那草泥蓋頂的原木營房每天都得承受飛起來的碎石的砸擊,唯獨今天沒有。)地面凹凸坎坷,連長卻依舊像教場上
練隊列那樣喊着響亮的口令。口令和士兵腳步的節奏並不一致,因為他們有的肩扛二十磅大錘和笨重的撬槓,有的拿着鑿子和抱着沉甸甸的鐵楔。口令停止了,接着便是歌聲:説打就打,説幹就幹,練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瞄得準來投呀投得遠,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膽寒。
質樸、單純、拼命拔高以至於嘶啞、尖利、女聲女氣的歌聲,在那種枯寂凝滯的時光裏充滿了魅人的力量。忘情的歌唱使他們沒注意到拔斷筋頂端的變化:那兒早已是彤紅一片了,地氣和天光匯合,發出陣陣神秘的低沉吼叫。風住了,雲煙浩蕩,彤紅漸漸逸去,陰險的早晨又偽裝得格外美麗靜雅了。歌聲戛然而止,隊伍沒有解散,和往常一樣佇立在拔斷筋下,再一次聆聽連長威嚴的祝福。他説,昨天沒出事故,甚至沒有一個人擦破皮,採石量也有增加。今天,再接再厲吧。還説,炊事班要殺豬,晚上吃
。半個月沒吃
了,全連都嚥了口水。連長的喉嚨也咕隆一下,就講不出話來了。這使他損失了不少訓練有素的軍官的威儀。隨後,他像往常那樣瀟灑地揮動手臂喊了聲解散。
——放炮和放一樣,轟不出個七零八碎來。老天爺,嫌我撬槓排不上用場嗎?
説這話的是全連年紀最小的戰士瀋海平。他長得其醜無比,具有一種出類拔萃的猴姿猿態。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鬼不養兵娃。老河拿眼瞪他,張口回不了嘴,憋得滿臉通紅。我罵一句,放你媽的騷。刮我們的鼻子還輪不到你。鬼不養兵娃詭譎地笑笑,醜臉上突然嘴一撇説,連長才不刮鼻子哩,晚上扣你們的豬——那我們就吃你的
。
他摸摸自己的肋骨,認真搖頭——我太瘦,不夠份兒——瘦不膩,才好吃——你們等着,收了工,我就給你們割
。
鬼不養兵娃笑着,將自己的鑿子扔掉,跳過去從別人手中搶撬槓,雙手舉起,炫耀地朝我們晃晃。可憐的顯示,他要用行動證明他剛才的怨言並不是因為他害怕苦累。我也笑了,看連長在不遠處愠怒地瞪視着我們,趕緊拉轉一聲不吭的老河,快快地朝營房跑去。遠遠地,我們就聽見炊事班的人在伙房裏磨刀。
豬,晚飯有豬
。我一個勁地想,
動地搗了一下老河,老河還是不吭氣——倒像是要宰你,幹啥這樣死氣沉沉的?
老河臉上依舊殘留着羞辱的紅,沉重地搖頭,臨到伙房門口才知道,今天好怪事,左想右想,我們也不該放悶炮。我説,算了,別想那麼多,明天咱們幹漂亮點不就行了。老河有認死理的習慣,我必須寬
他,儘管我心裏也充滿了不安。
然而,我的寬在一出現時就已經顯得多餘。整整一個早晨,積石大禹山脈都在用種種奇異怪誕的跡象預言着迫在眉睫的災變。我們原本
鋭的神經早已被崇高的使命
打磨得遲鈍了。生命的氣
在石破天驚的變化中隨風逸去。時間飛速劃過,拔斷筋的半邊山體崩落了,按照它自由的意志,將無數大大小小的岩石蓋向人羣。撕破雲翳的轟鳴,跌宕起伏的煙霧,大山一陣陣地搖晃,遠樹近草一陣陣地
搐。又起風了,哀音從四面八方一陣陣地傳來。唱給我們的輓歌就這樣由天地奏響了陰暗沉鬱的序曲,淹沒了生命的任何聲息。
我靜靜佇立,並不驚慌,因為我決不相信戰友們會如此遽迫地離我而去。老河甚至還長長地吐口氣——幸虧他們跑得快——你看見了?——呶,灘地那邊。
我也看見了,遠方的濛濛煙氣裏,他們列隊而立,矚望拔斷筋動盪的山體。從來就是一絲不苟的連長面對着他那些從來就需要用歪戴帽子表示風度的士兵,無休無止地講着他那些該講的話。我想,今天要殺豬,晚上要吃。他也許正在告訴他們,你們沒有失去吃
的機會。戰友們笑了。然後他們排着隊伍飄飄而去,越過灘地,攀援着拔斷筋對面的那座搖搖
墜的翠峯,轉眼消逝了——他們去哪兒啦?——還在那兒——明明走了——對,好像走了。
老河説得極不肯定,因為他的幻覺比我消逝得要快。突然他大吼一聲,拔腿就跑。而我也發現,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已經衝出伙房,跑過去站到了傾頹的山體前。他們沒有幻覺。他們比我和老河更真實地看到了死亡的全過程。我趕緊上前。岩石還在滾動,一層一層地朝前鋪去,越鋪越高。又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七八塊卧牛大石從半山坍塌,挾帶一股強大的氣
朝下撲來。炊事兵們驚叫着。但誰也沒有來得及離開。陳屍料場,飛濺而起的血漿未及落下,生命毀滅時的慘不忍睹的場面就又被土石掩埋了。我被什麼絆倒在地上,爬起來,又絕望地倒下。我不敢撲過去,因為我害怕我的
軀會頃刻成為粉齏,也不想跑開,前面五步遠的地方有一隻伸出地面的胳膊在向我無力地晃動。
我想到了老河,我大聲喊他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卻有隻手從後面撕住了我的褲角。我回頭,才發現老河也像我一樣趴在地上。我想他是出事了,而他以為我出事了。幾乎在同時,我們兩個都跳了起來,在互相擁抱的那一刻.我到他渾身顫抖,兩條胳膊緊箍着我久久不肯鬆開。我也開始顫抖了,半張着嘴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突然,他推開我,戰戰兢兢走過去,撲向那隻無聲的胳膊。我也過去了。我們開始用鐵叉一樣堅硬的手指又刨又挖。人身漸漸顯
了。鬼不養兵娃落滿塵土的臉上透出一層未亡人的光亮,眼淚默默
出,像山洪
瀉,在土
的臉上劃出道道溝壑。他被埋得並不深,但他的
壓在一塊大石下,無法動彈。我們將那塊石頭掀去,要扶他起來時,他慘叫一聲,血水從口中噴湧而出。又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就在我驚愣着張望時,老河已經將他抱起,轉身跑了幾步,又一起倒地,順着我們清理石砟浮土時堆起的高坡滾了下去。鬼不養兵娃的慘叫讓大山呆怔,拔斷筋的最後一次崩潰顯得不那麼果斷疾驟。懸在山頂的大石遲遲疑疑地掉落,又緩慢地翻了幾下,這才轟轟隆隆滾下來。剛才挖出鬼不養兵娃的地方霎時便被埋葬了,而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跳到一邊,被面前驚心動魄的情狀震撼得兩腿發軟,咚一聲癱了下去。好久,我才發現我是跪着的。向大山乞憐?向戰友們行祭?沒有眼淚,神態平和得如同遠空的淡雲。我向四周顧望,高樹淺草,大山小丘,東南西北,一切都是空空
的。甚至連我自己也不復存在了。我不配活着,不配作死亡的見證人。我站起來,仰望森森天際,就像面對沉默的滑鐵盧戰場。而戰爭中倖存者的心境原來僅僅是一種對人世的無所依戀、一種瘋狂的絕望。我繃緊了肌
,用聲帶的顫動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嗥叫。
那麼多鳥兒——搖晃在大森林烘烘的肌膚上的寶石和珍珠,佔有和平的時光和寧靜的幸福,也佔有無憂無慮的愚鈍。華麗的棕雪鳥在青杄林的邊緣那面陡峭的巖壁上啼囀,八月早晨的森林顯得更加幽曠了。晨
的玉
突然失蹤,五彩斑斕的晶體改變了
水的原形,一片閃着金光銀輝的綠
創造出我的澀巴巴的夢境、我的苦楚楚的幻想、我的開闊的憧憬。太陽出來了,陰涼出來了,光明中的靈秀
翠出來了。
氣升騰,飛快地櫱生出熾白飄逸的仙霧。松果味,泥土味,毫無雜質混同的純淨的原始氣息悠悠瀰漫,黢黢森林悠閒而愉悦。冉冉的清新,冉冉的勻淨,冉冉的瑩潤,我的冉冉的憾恨和悲哀。
走吧,丟掉男子漢可恥的怯懦,永不復返地走向我們希望中的那邊。那邊是什麼?乾燥的平原,一望無際的水域,城市和村莊在地平線上遙遙升起——我們三個人的家鄉。我們用柔韌的藤山柳和青槐枝杆紮起了擔架,抬着一直呻不已的鬼不養兵娃,默默離開了拔斷筋。最後一瞥眷戀的目光深深掃向掩埋着生靈的亂石堆,和我們的哀悼一起永遠留給了遠方的虛空。而在我們前面,是棘叢莽林,是望不到頭的昏暗,是森林王國的無數神秘和不盡不絕的恐懼。
2走向林莽深處已經無法前行了。浩渺蒼茫的原始綠擁載着我們就像推動着一隻殘破的舢板。觸礁的那一刻,我們發現,當初全連披荊斬棘進駐積石火禹山脈的那條路,已經被新生的植物阻
得密密匝匝不見縫隙,而且全是帶刺的高生灌木。灌木兩邊一直聳立着山峽般高大冷峻的杉林,黑黝黝陰森森的,鬼氣瀰漫。就在杉林逐漸稀疏低矮的那一段,一條陌生的小路赫然出現了,歪歪扭扭通向遠方金燦燦的陽光。走在前面的我不由得停下,憎惡地望望四周的林木。老河説,那就歇會吧。
我們吼着將擔架放下,頹唐地一
股窩進草叢。三天了,鬼不養兵娃一直在昏睡。我們一次次呼喚着想讓他醒來,卻希望自己昏然睡去,永不甦醒。路太難行了,而森林就像時間一樣無頭無尾。我們苦不堪言。我説,今天我們只能在這裏過夜了。老河不吭聲,用衣袖揩着臉上的汗,好一會才道,再往前走一程吧,興許那邊就是頭。我嘆氣,找不出理由來反駁老河。一會,我看他站起來打算啓程,只好過去將擔架前面的藤條掛到肩上。這時,我突然覺得一股酸酸的吃吃發笑的冰冷氣
從腳心騰起,飛快地彎彎扭扭地遊動着,轉瞬襲遍了全身。沒等我回過神來,兩腿就變得像出鍋的麪條一樣軟軟乎乎的。我扔掉擔架一頭栽倒在地,又驚呼着撐起身子。擔架歪斜着,鬼不養兵娃發出幾聲痛苦的囈語。老河愣怔片刻,搶過來扶我,又忽然丟開,跳到擔架旁,將幾乎要掉下來的鬼不養兵娃朝裏搬搬。我又一次栽倒了,兩排牙齒拼命朝一起廝撞,擠壓出陣陣咯咯咯的響聲。那股冰冷的氣
化作一種痠疼的
覺在渾身的每一個關節處肆
,像有許多小獸在那裏咬噬。我頓時大汗淋漓,瞪凸了眼睛望着周圍隨風張牙舞爪的森林,哀叫幾聲便翕合了眼皮,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到處是危險、到處是敵意的森林王國了。
老河爬到我身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回答。任何人世間的聲音對我都是痛苦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