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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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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當牧野消逝了綠過去了兩年。

積石大禹山脈,我又回來了。在命運的召之下,我來到我的墓地邊緣,向前方隱入霧的森林發出一聲沙啞的呼喚——蒼狗獒拉。

一抹亮,一股灼燙的氣,從我體內迸濺而出,向屬於我的土地索取生命的活力。還記得天上的青雲,青雲中催生的細雪,細雪中上蒼賜予的綿綿柔情。記得地上的青,青發的秀。濃濃的,那濃濃的氣。哦,黎明時分濕漉漉的欒木青葉和青葉托起的那一輪年輕的太陽。

我走過我的墳墓,走過戰友們的墳墓,走過高高的拔斷筋,走過了我所悉的所有地方。可是,蒼家人在哪裏呢?那種靜穆的綠油油的境域在哪裏呢?彷彿是夢,是輕煙淡霧,轉瞬之間,他們匯入了深不可測的巨大的虛無,那些讓他們悲悲喜喜的濃綠的氛圍也蕩然無存。哪去了,哪去了,森林、黑狗、女人和野獸?遺留在山山坳坳裏的灰燼告訴我,這兒曾有過一場大火。一片焦,又一片焦,自下而上,由濃而淡,連接着黑大山純白的雪線。一個死寂的鴻濛歲月暗示了一次曠世殘酷的剿滅。

我問我的墳墓,問我死去的一百多個戰友。默默無語,默默無語,只有風的號叫不絕如縷。而在黑大山聳入雲霄的冰峯之上,在風走山樑的間歇,我聽到了雪豹的魂踏破積冰的腳步聲,聽到了它斷斷續續的吼聲、哭聲和歌聲:那一邊是深樹林喲,我帶着太陽走過去,卿卿吉爾瑪,太陽的故鄉神的家。

我恍惚覺得,蒼家人是永遠地離去了,去尋找祖先的家園。那麼我呢?我是不是也應該按照他們遷徙的路線,去投入他們那種動盪不寧的生活,成為一個自由的蒼家人,讓蒼狗獒拉做我的終生伴侶呢?黃昏的悲風中,我面朝黑大山渾莽的身影跪倒在地。我説,願神明指引我,要是我應該繼續追尋蒼家人,明天早晨就會有白花花的冷霜覆蓋遍地焦土。要是不應該,就讓太陽出山,金光普照。

霜花,霜花,縞素的霜花,落滿了黎明的山嶺。這是神的安排,我不能拒絕。我走了,將積石大禹山脈再次深深埋入我的記憶。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夥子了。二十多年的充實與荒涼讓我變得成,變得緘默,變得深刻。可我並不知道,今後還有多少時光將我再次塑造?還有多少時光可以喚醒我那動的戰慄和温情脈脈的傷別?還有多少生活能給我勇氣,讓我狠狠發掘心中那隻會越埋越深的希望?還有多少機緣能使我走進森林,抱吻我的‮狗母‬?能使我乘着慾望之風,去轟炸我的女人?還有多少夜晚能讓我充實地失眠,去遙想舊歲,舊歲中的不老風煙呢?

我一直往西走。半個月後,我沿着青海湖進入柴達木。為了尋找卿卿吉爾瑪,我走遍了柴達木的東部和西部。

在崑崙山南麓和察爾汗鹽湖之間的無邊高地上,卿卿吉爾瑪呈現一片荒蠻闃寂的景,好像這兒從未有過樹影草影,從未有過生命的繁衍生息。我不相信。我的情的托盤無法承受失去綠青輝的重荷。蒼家人的祖業所在地——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絕不可能如此破敗。我在每一簇黃燦燦的旱生植物間尋覓,可憐的已經瘦弱成兩麻稈的‮腿雙‬橫穿了方圓百里的半荒漠丘陵地帶。蒼家人的足跡早已被沙塵掩埋了,只在一個孤苦伶仃的牧駝老人見糊塗的腦殼裏,留下了一個既是開頭也是結尾的故事——他們到底來過沒有?——來過來過。他們來時,我這眼睛還能看得遠些,騎在駱駝上,東邊那座沙梁望得清清楚楚。他們就在沙樑上,懸懸地跪着,哭啊,哭了個昏天黑地。天公照顧他們,打雷了,巴掌大的雨點落下來,澆得滿沙場淤出了成千上萬個水窪窪。掬起來喝一口,呸,又苦又鹹,天上哪有下鹽水的?那是他們的眼淚啊。你們可別小看這些苦鹽水水,人有心,地有情,第二天,這些水窪裏就生出一層綠氣兒來。沒過晌午,水滲完了,綠氣兒變成了一片片的千葉蒿子。比起沙芭、黃刺,那可是駱駝的好食料,就好比吃慣了糠皮饃饃的人,吃起了油漉漉的抓飯。我的駱駝高興,我也高興。後來,那些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連句話語兒也沒留下。他們走了我不擋,可千葉蒿子也沒有了,像是綠氣兒是他們的影子,跟着他們走了。我的可憐的駱駝,吃不上了白麪抓飯,再回過頭來吃那乾死活噎的糠皮饃饃,瘦了,老了,一峯接一峯地死了。

我又問傷的老人,可曾見到一條兇悍的黑狗?可曾見到一個穿皮袍的老婦人?——打老遠見的,老的少的分不清。狗倒見過。好狗,着實兇,咬死了我的三峯駱駝。狗的,也是餓瘋了,一天把一峯駱駝吃了個淨光,三天吃了三峯,他們再不走,駱駝吃完了,還要搭上我這身老筋老哩。你可別説狗不吃人。那狗,如狼似虎,就是吃人的獸啊,叫它吃了划不來。明天,鄔塔美仁來叫我的時候,我還要去打仗哩。

我累了,心力瘁,似乎再也沒有力氣原路返回了。我住在牧駝老人的氈房裏,沉澱着我的失落,發現往事已經蒼老,如同老人的皤然白髮,在隨風飄曳的過程中漸漸稀疏了。不必惆悵,不必回想,要像老人那樣為明天活着。老人總是等待着明天。他告訴我,他的鄉親們全都住在騎馬走一天才能到達的瓊茲庫勒湖邊。那兒牧草豐美,神山護佑着綠野。湖邊炊煙,湖邊的蘆葦,湖邊的姑娘,誰見了誰眼饞。大荒原的男人,那些勇敢的騎手們,終生的使命就是保衞草場、財產和女人。明天當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揚鞭策馬從東方出現的時候,就説明新的草山糾紛發生了。他要把駝羣給她,自己趕赴家園,去盡一個男人的職責。他是一個老騎手了,無數次的戰鬥使他遍體傷痕。他光了上身向我炫耀那些刀傷、鞭痕和烙鐵的印記,向我炫耀少了三個指頭的那隻手和少了一隻耳朵的半張臉。我愣愣地望着,彷彿看到積石大禹山脈中坍塌了半邊山體的拔斷筋正以形銷骨立的形態步步升高,直指太陽。太陽收斂了金光,凸突着黑耀斑,一再地兆示着地球的災難。一股黑的旋風席捲而來,捲走了森林,捲走了城市和鄉村,捲走了所有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的女人。隊列整齊的大荒原的騎手們帶着輝煌的創傷,走向天國的凱旋門。他們的進行曲便是蒼家人的哀歌:那一邊是黑田地喲,我帶着月亮走過去,卿卿吉爾瑪,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

那一邊是男人們喲,我帶着鹿皮走過去,卿卿吉爾瑪,男人的故鄉野獸的家。

我想,我為什麼不是一個大荒原騎手?或者,為什麼不是一個蒼家人的走狗呢?如果是,我有沒有勇氣去殺死那些來掠奪和侵家園的人,讓他們血成河?我會不會光榮地死在戰場上,戴着滿身的勳章進入他們史詩般的傳説?不會的,一切都是近乎譫妄的幻想。時間已經證明過了,我不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無論我處在寧靜的山野,還是處在喧鬧的城市,命中註定的我生活的主要內容,便是逃命、逃命、逃命。

復明,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依然隱身在另一個等待中的明裏。也許這僅僅是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是一種老人虛設的期望。在他永遠的孤獨中,鄔塔美仁永遠不會出現。你在騙我,是不是?我的蒼顏白髮的年邁的男人。我的疲累正在消逝,體力已經恢復到足以使我走過這片半荒漠地帶的程度了。我為什麼還要逗留?難道我也在等待鄔塔美仁的出現?我相信蒼家人的靈魂在冥冥中注視着我,他們是不贊成我去等待一個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又要回到那個剝奪了我的生存權利的城市裏去了。依依不捨,依依不捨。我説,蒼家人,看着我,如果我應該回去,今天,下午,祥雲飄過頭頂,碧空一派晴和,風住,沙靜,土不飛,石不走。

大風,數百里沙塵瀰漫。剎那間,天上有了一塊圓似的碧淨,迅速向四周擴展。啊,藍天,白雲,風寧和,駝羣在安詳的荒涼中緩緩移動。我背起了我的行囊——老人為我準備的半布袋乾疙瘩。

走向太陽的是我,走向命運的是我,走向女人的是我。我不是童年揣度情慾的我,不是積石大禹山脈中揮灑情慾的我,不是在城市的威嚴中抑制情慾的我,不是在漫漫長途中尋找情慾的我。我要重新做人。我渴望胎換骨。給過我太多温情的早逝的森林,教會我坦誠和高尚的霧中的蒼家人,請允許我跪下,允許我枯癟的雙眼酣暢地出血紅的淚水。噹一聲真誠幽婉的禱告劃破時問的靜穆,當不幸的大地超然升起,托出一片新生的荒涼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是一個棄兒了。我不再有對人的禮讚,不再有身處高樹淺草中的那種英武之氣,不再有向危難和死神索取賭運的夢魘之時,不再有讓生命大放光彩的忘我獻身的一剎那了。阿門。

就這樣,在心靈深處颳起的一陣風暴中,我離別了老人一樣沒有半點朝氣的卿卿吉爾瑪。

那鐵門關閉着,一坨一坨的鏽蝕的花斑捲起一層層青的漆皮。鐵門邊有一扇木板小門,進去有一間房,穿過房子是一道柵欄,由專人把守着,時開時關。要想進到裏面去,鐵門是不算數的,這柵欄才是進出的通道。柵欄上焊接着一個紅的十字架。東方紅醫院,青海省級別最高、醫道最高、門檻最高的救死扶傷的所在。

我是來過這裏的。十多年前,我來這裏進行體格檢查。那時,參軍,打仗,反修防修,保衞祖國神聖的邊疆,還有,穿着黃軍裝,戴着紅五星,耀武揚威地行走在大街上,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為了政治審查合格,我毅然和作為反革命的父親斷絕了關係。後來父親被狂喜推下了大樓,他單位上的一個老‮女處‬借了一輛架子車拉他到這裏來搶救。我剛從積石大禹山脈回來,猶豫着是否去看看父親,和他恢復關係。拖了幾天我才踏進醫院的大門,可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在太平間裏了。我當時想,也好,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證明生了我養了我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我不是人養的,我是從石頭縫裏迸出來的。我呀,一個鐵石心腸的男子,試圖拋棄一切情的糾纏。可我做不到。我和女人有情,和野獸有情,和過去的點點滴滴都保留着一種形滅神在的聯繫。現在,我又一次來到了東方紅醫院。我相信這是由於蒼鬼伴我生活的結果。在紅紅的家裏,在夢中,蒼鬼的唆使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明確過:去吧去吧,去東方紅醫院,那兒有你的過去——你的鄔塔美仁。她是去守護父親的。她父親那個勇敢的荒原牧駝老人正在接受手術治療。

去醫院探視病人就像去監獄探視囚犯一樣困難。只有在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才可以得到把門人的許可,從那道柵欄走進醫院。但這並不意味着你會走近病人。在一樓外科病房的穿廊門口,穿着白大褂、假裝成醫生的公安人員攔住了我。

你是誰?你和他怎麼認識的?你來幹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暈頭轉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忘了和他是怎樣認識的,更搞不清楚我來幹什麼。我自然沒有得到探視的機會。我拐出住院部的樓門,佇立着久久不肯離去。我琢磨他既是病人又是受到控制的犯人。他身上一定有不便讓外人瞭解的秘密。而我,如果不能解釋我對一切秘密的好奇,我就會喪失我的生理功能,尤其是功能。我望着緊挨樓門的一扇窗户想翻進去,可沒有一扇窗户是開的,也沒有一塊玻璃是破的。我想我是不是用磚頭砸出一個可以自由出入的孔,我覺得窗户下的那個異族姑娘是不會出賣我的。是的,她只會幫助我。她就是我曾經臆想過的鄔塔美仁。但當我走近她時,我便覺得重要的並不是看望她父親。鬼使神差,我是來見她的。她那美麗的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多少有點動。我看到她有一雙多麼壯的大手啊。那雙手正在將一劈柴到鋁鍋下面。鋁鍋用一些石塊支撐着,從鍋蓋縫裏冒出的熱氣中我知道,那是一鍋還沒有煮的羊——鄔塔美仁。

她吃驚地站起來——你是誰?

怎麼人人都要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我説,我認識你父親,所以也就認識你。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她的冷漠告訴我,她並不願意接受這種事實,況且也許並不是事實。別這樣,我的卿卿吉爾瑪。儘管女人在我心裏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堅實的陰影,但你沒有。你是西部的太陽,看得見,摸不着,很近又很遠。再説我也不想摸得着。我不願像對待別的女人那樣,把手伸向你的身體,儘管我在猜測你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會帶給我蒼女西樂般的獷悍的異味。我説,你在守護你父親,你父親吃不慣醫院的飯,你父親老了,他最最需要的並不是食物,而是女兒體貼入微的温情。我説對了,她就點頭。我又問她,你父親到底怎麼了?她神情哀哀的,低頭望着竄出鍋底的火苗。我又説,我是來看他老人家的。憑我温和的態度,她對我的戒備頓時少了許多。她告訴我,父親的左腿被他們打折了。我問,他們是誰?她説,漢人。我説,又是為了爭奪草場?她點頭,又搖頭,説,不是爭奪,是保衞。國營農場把草庫倫圈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們的人集合起來,去農場場部要求他們拆除草庫倫。他們不答應。我打斷她的話説,你們就自己動手砍斷了草庫倫的鐵絲網是吧?於是就發生了械鬥,肯定死了不少人。她抬頭忽閃着長長的睫,問我在哪裏工作。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晚上在哪裏住宿。她説,學校。我這才知道,她在省師範大學成人班讀書,已經一年了。

僅僅是為了融洽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為下次見面作鋪墊,我立刻轉身,去醫院門口的一家回族食品店裏掏盡了我帶在身上的所有錢。等我把拎在黃塑料食品袋裏的兩筒麥和兩斤蛋糕遞到她面前時,我就明白,我已經取得了她的信賴,我可以去我的母校拜訪我的姑娘了。

但是,平心而論,我並不想得到她,至少那一刻我沒動那些下的心思。一種莫名的神秘力量不可抗拒地驅動着我向她靠近,並希望得到她的讚賞。好像我和她真的是同宗,我真的是他們的人,和他們具有共同的願望,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孤獨。

了。她要去伺候老人的吃喝。我離開了醫院。回望着醫院門邊的白招牌,我愉快地唱起了那首歌: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謝冥冥中的蒼鬼,它使我有了一個如此美妙的瞬間。我覺得我畢竟是人,我有了與女人接觸時的崇高。

一個星期後,我在母校找到了她。我説,我是來學校辦公事的,順便來看看她。她又相信了,毫無戒備地要把我從校園的林陰上領到她的宿舍去。討厭的就是她這種無可防範的態度。它讓我意識到,如果我對她懷有一種卑瑣的願望,那就是對蒼鬼的褻瀆。無所不在的蒼鬼,神聖的森林一樣深沉黯鬱的蒼鬼,並沒有啓示我去發展與一個荒原姑娘的以慾為目的的愛情。我不敢胡來,我懂得滿足後的災難將是世紀末的來臨,至少內心是這樣。如同積石大禹山脈中的蒼家人對祖先發祥地卿卿吉爾瑪的期盼,錯誤不在期盼,而在於走近它。我説,我們還是在校園裏轉轉,説説話,我就回去。

輕風淡淡,新疆楊佛手般的闊葉一個勁地飄飄飄,半是綠半是銀的閃光組成一片斑駁陸離的網,漫漫漠漠地拉開着。樓房在綠的掩映中抹出道道不穩定的青灰。還沒長的青年學生也不知為什麼要走來走去。男生和女生之間,一定籠罩着甜的戰爭風雲,就像當初我和我的子。我和子的愛情就是在這個環境裏發展成蟲和卵子的碰撞的。我懷念那個時候的無知和驚恐,懷念那個除了愛情之外別無其他苦惱的單純的歲月。

我悽然而立,看着她那憂鬱的眸子,那寒涼的額頭,那被高原紫外線永固在頰面上的綺麗的紅,輕輕地唏噓着。我彷彿覺得憂鬱是女人最美麗的部分。誰擁有了憂鬱誰就會成為男人膜拜的偶像,儘管她也許缺少那種壓倒羣芳的美豔——你在想什麼?——沒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