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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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説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託終身。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深。
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
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裏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温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
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説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説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
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説話未語先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光雨下的太陽花,漂亮又幹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裏的花匠侍花草,幫廚房裏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
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着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
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將目標置於死地。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着容潯生辰,一路風餐宿,緊趕慢趕七,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
趙國盛產白瓷。她想着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着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才勉強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麼。
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
人人都説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陣陣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
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着要給他一個驚喜,想着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地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説的第一句話:“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下,並了油紙傘一同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着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閃電帶過的濃光裏,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麼宇。
除此之外。一貫閒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競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毫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錦雀時,眼裏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着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麼”話尾和着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響,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麼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麼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視線終止在門檻一截紫裙角上。
銅燈台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裏,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髮在斗篷裏裹得太久,散亂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
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着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彷彿才發現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着他,冷淡神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
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室內靜謐,容潯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着吧。”眼風瞟見地上黑的布裹“那是什麼”她轉身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罷了。”趙國之事處理得乾淨利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着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
清池居在容府僅遜於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説,兩個院子都這麼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着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
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裏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首發一時間,容府台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説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説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麼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説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
有傳説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説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捨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了。
但後來傳説覺得情本身就是一場找,男人的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説,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説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説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
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裏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采,卻定定看着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着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鶯哥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着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