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眾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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紇古越雖然道被封,聽力卻是未損,很容易就辨出來人並不是辰年。他睜眼看去,見是芸生,不覺微微一怔,眉頭隨即斂起。芸生死死地咬着牙,那緊握匕首的手還是止不住發抖,那步子也似極為沉重,不過是七八步的距離,竟是好一會兒才走到紇古越身前。
紇古越一直沒有出聲,直到芸生走近,這才強撐着站起身來,背靠樹身而立,漠然看着芸生,靜待着她上前,瞧那情形,竟是連發聲呼救都不屑去做。
辰年藏身在樹上,只能看到芸生的背影,見她手臂高高抬起,正出飛鏢去打她的手腕,不想芸生手臂在半空中擎了片刻,最後卻是無力地垂落下來,那匕首也從她手中滑落,砸到草地上,發出低微地一聲輕響。
辰年正詫異間,又見芸生慢慢蹲下身去,以雙手捂面,竟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哭聲極低,分明是在竭力壓抑着,只在手縫間透出一些嗚咽之聲,聽入耳中,卻更叫人心中難受。
莫説紇古越,便是辰年,一時也是瞧得有些糊塗了。辰年遲疑了一下,收回了飛鏢,只靜靜地看向那樹下。
芸生只哭了一小會兒,便就從地上站起身來,抬手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啞着嗓子與紇古越説道:“我不殺你,我若殺你了,謝姐姐又要為你報仇,我死不怕,卻還要連累我十二哥,連累這泰興的百姓。”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就是這人把她從泰興擄到漠北王庭,幾千裏的路途,無數次的劫殺與兇險,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待到後來就剩下了他們兩人。他冷漠寡言,生死關頭卻毫不猶豫地擋在她的身前,她明明知道他只是為了保住“王女遺孤”的命,可心卻仍是不受控制地動了。
也許,從飛龍陘見到那個孤獨冷漠的刀客開始,她的心就已經動了。所以她才會隨他走,哪怕是在他身受重傷昏時也未獨自逃離。三天兩夜,他昏了三天兩夜,她就守了他三天兩夜,也哭了三天兩夜…
芸生知曉他心中有個叫阿元的女子,因為他昏時就一直在喚那個名字,可她也曾與他同生共死,還以為在他心中,她至少是與其他人不同的。到頭來才知道,不過是自己在糊自己。他是紇古越,他只愛阿元一個。不管她多麼羨慕,那份痴情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芸生的淚終於停下,她彎把匕首從地上拾起,直接揣入了懷中,立在那裏怔怔地看紇古越。紇古越不知芸生的心思,瞧她言行這般古怪,眼中出不解之,眉頭卻是皺得更緊。
芸生看入眼中,自嘲地笑了笑,道:“紇古越,我不知道你的阿元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我想她絕不會希望你一輩子都活在仇恨裏,連她的女兒都不管不顧。謝姐姐重情重義,可你是否對得起她的這份情義?她把你當作親生父親,你是否又真的把她當作過女兒?”若是真的把辰年當作女兒,怎會捨得丟她一人在動盪不安的江北,幾年時間,不聞不問。芸生緩步後退,眼睛卻是盯着紇古越不放,又問道:“阿元臨死之時,念念不忘的到底是要你為她報仇,還是她的女兒?你報仇,到底是為着自己,還是為着阿元?”紇古越冷漠的面容上終於有了絲震動,芸生心中已得答案,深深地看了紇古越兩眼,向他悽然一笑,便就毅然地轉身離去。那腳步聲漸漸遠去,四下裏又只剩下了風捲樹葉的刷刷聲,不知過了多久,紇古越才深深地了口氣,淡淡説道:“出來。”辰年從藏身的樹上躍下,往紇古越處走了過去,小心喚道:“義父。”紇古越看向她,説道:“你母親臨終時,確是只要我將你養大,並未要我為她報仇。我殺賀臻,滅賀氏,多是為自己恨。至於對你,也是厭惡多過喜愛,因你身上有賀臻的血,是阿元受他所騙,給他生下的女兒。”這都是該答芸生的話,他一一説給了辰年聽,不過最後一句卻不是真話。他對辰年原本是喜愛多於厭惡的,不管怎樣,她都是他養大的孩子,所以他才將她留在江北,只希望她能活得自由自在。可不想她卻又走了與阿元同樣的路,痛心之後便是失望,於是,他心中也就只剩下了為阿元報仇。
辰年嗓子有些發哽,勉強笑道:“不管怎樣,義父都養大了我,我對義父只有,絕無半分怨恨。”紇古越再未説話,只有順着樹身慢慢坐到了地上,閉目沉默。辰年也無話説,一直陪他坐到天黑,直到有人前來稟報説封君揚尋她,這才叫了傻大與温大牙兩人過來,道:“幫我好好守着我義父,不許任何人靠近,若有情況,高聲叫我。”傻大憨傻,得了吩咐只應了一聲“好”温大牙卻是瞧出辰年仍不放心,便道:“大當家,當初在牛頭寨的時候,是這位爺出手救了咱們命,咱們都記得這份恩呢。若是在戰場上遇到,他是鮮氏大將紇古越,可現在,他就只是大當家的義父,是咱們的恩人,除非咱們兩個死在前頭,不然誰也不能傷他一星半點。”辰年心中,口中卻是未説什麼,只向着温大牙點了點頭,轉身去見封君揚。封君揚正等在義軍營地之外,獨自負手而立,身邊並無親衞,便是順平也不在跟前。辰年瞧着奇怪,直接問道:“何事?”封君揚輕輕地笑了笑,答道:“沒事,就是想你了。”聽他這樣説話,辰年轉身便走,封君揚忙一把將她拉住“是來説你義父之事。”辰年轉回身看他,封君揚肅了面容,正道:“賀澤軍中許多將領的家眷都在泰興,對紇古越恨之入骨,便是賀澤能暫時忍下不向紇古越尋仇,那些將領卻不見得能忍得住。你將紇古越留在此處,實在危險,不如帶着他先去太行山,可好?”辰年默默打量封君揚片刻,卻道:“你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我現在卻不能離開。”她這個回答早在封君揚意料之中,他無奈而笑。此時正值月中,夜空中一輪圓月皎潔明亮,仿若銀盤一般,把遠處的篝火都襯得暗了許多。月下,她的面龐更顯緻姣好,封君揚安靜地望着她,低聲嘆道:“你怎的就這樣倔呢?”辰年微微抿,默得片刻,卻是忽地説道:“我要進泰興城。”
“鄭綸已和我説了。我自有法子得拓拔垚出城,無需你進去冒險。”封君揚説道,停了一停,又道:“早之前,我就命樊景雲去了鮮氏王庭,借用王女遺孤之名,挑動鮮氏舊貴族叛亂。眼下,鮮氏王庭已亂,拓拔垚接到消息後,必要帶兵北歸平叛,這正是擊敗他的好機會。”他毫無隱瞞,把計劃向着辰年全盤托出,竟是少有的坦白。辰年料到他另有謀劃,此刻聽了倒也不覺如何意外,想了想,只是問道:“可拓拔垚不肯北歸怎麼辦?那人好勝,若是堅守泰興,該當如何?又或是孤注一擲,與你在此決戰,又該如何?”封君揚劍眉微擰,沉聲答道:“他若堅守,我就圍困,將他耗死在泰興。他若決戰,我便戰,鮮氏內亂,軍心必然浮動,要勝他雖然艱難,卻並非是不能之事。”辰年卻是問道:“你也説要勝他艱難,可知這一個艱難,要失卻多少人的命?”封君揚無法回答,若是能趁拓拔垚北歸的時候圍追堵截,折損的士兵許還少些,可若是正面決戰,雙方的損失都將極大。
辰年又道:“你與拓拔垚決戰,極可能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江南還有齊襄在坐而觀望,他若是趁虛北進怎麼辦?又或是往雲西去,你救還是不救?”雲西不比江南,那是封君揚的基所在,至今他的親族都還在雲西,絕容不得齊襄染指。辰年説的每句話似乎都是在為封君揚考慮,可他實在太過了解辰年,不由斜睨着她,問道:“你這是全為我考慮?”
“不是。”辰年坦然答道“封君揚,我自去年進入義軍,到現在已近一年,曾躲在後面出謀劃策,也曾親自上陣與人廝殺,知曉每一道軍令,都要無數的士兵用命去執行。他們也是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有許多人,在盼着他們能活着回家。”封君揚良久沉默,辰年又道:“不光是為了江北百姓,還為了鮮氏。我的母親,義父,他們都是鮮氏人,我也需為鮮氏做些事情。那些鮮氏士兵,在夏人看來十惡不赦,可他們中的大多人,也不過是普通的鮮氏百姓。慧明曾經説過,眾生平等,所以,如果可以,我想叫他們也能活着回到漠北。”封君揚抿不語,過得片刻,卻是低低地冷哼了一聲,道:“我這輩子做得最後悔的一件事情,就是那年把慧明老和尚送到你身邊去!”辰年先是一愣,卻又不失笑,問道:“你這是同意了?”封君揚着眼皮看她,反問她道:“我若是不同意,你就肯聽我的麼?”辰年想了一想,搖頭,道:“我必須去,之前我只想着制住拓拔垚,脅迫他退兵,現在既然王庭內亂,卻是有了理由去勸他退兵,更好成事。此時若能休戰,乃是雙方得利之事,對你對他,都有好處。”封君揚垂着眼簾不肯理她,過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地説道:“你可有想過,拓拔垚憑什麼信你的話?就算我提前許諾了他會放開道路,事後卻言而無信,待他北歸時設伏攔擊,他豈不是更陷於被動?”辰年不覺皺眉“你可會言而無信?”封君揚輕輕一哂,反問她道:“我言而無信的事情做得還少嗎?”辰年默得片刻,卻是説道:“你確是經常言而無信,是我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封君揚不想她竟會這般回答,一時氣得差點仰倒,恨恨地看了辰年兩眼,心思一轉,卻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角不微微勾起,出一抹淺笑,輕聲説道:“我有個要求,只要你肯應了我,我就痛快地放拓拔垚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