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記住我們以為不能承受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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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雷]我走下那幾級大理石台階,才算可以放心地舒一口氣。
高樓林立的商業區,什麼時候起有種繁華的味道了?一定是我上大學離開家的那幾年,不然我不會驟然間這樣陌生。乾淨的路面,乾淨的人行道,乾淨的車,我剛剛走出的那幢大廈乾淨的玻璃門,乾淨的樓羣——恐怕這跟樓羣的顏有關。然後我看見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推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面容悠閒地從這大廈面無表情的警衞前邊經過,我在這一瞬間放了心,知道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座城市。
很有意思。這些年來,我找工作的時候多噁心的事兒都遇上過,從來也沒覺得怎麼不公平,還時不時自豪或者説自(不對,應該是自我安)一下,告訴自己這也是做異鄉人的體驗之一。反倒是今天,當我頭一回這麼順地找到工作,而且工作環境和薪水都超乎我的想象的時候,我心裏卻有些不安,好像是發了筆不義之財。
該把這好消息第一個告訴誰呢?老爸老媽就算了吧,反正他們高興不到哪去。我至今忘不了我終於鼓足勇氣跟他們倆攤牌的那天。我説我本就沒打算考研,我回家只不過是因為被老闆炒了。我爸的一張臉陰沉得像是颱風過境,我媽先是以一種同情弱者的眼神瞧瞧我再偷眼看看爸——從我青期開始叛逆起她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在我們家我爸是主人,我身兼奴才和傻子二職,我媽就是那個“聰明人”你不得不承認魯迅就是偉大。天楊嗎?這時候別吵她,她這幾天上夜班,現在正在像小豬一樣幸福地酣睡呢。我盯着手機看了半晌,不知道該摁下哪一個號碼。不過謝天謝地,我的手機從現在起不用擔心龍游淺水虎落平陽般地被停機了。
不僅不用擔心被停機,而且它還在這時候生龍活虎地響了。好孩子,沒白疼它。
“喂?你好。”我想我的聲音非常陽光。
“我還以為你死了。”老天,這是…
“託你的福,爛命一條,還在。”
“你猜我現在在哪兒,周雷?”
“不要告訴我你在我心裏,因為那不是真的。”
“向左轉,往馬路對面看,對了,就這樣,真乖。”
“怎麼像是給手機做廣告一樣,馮大小姐,不對,現在該稱呼你什麼太太?”她端起面前的紫砂壺斟滿我的茶杯時,我有點不可思議地説:“果然結了婚就是成了,一舉一動都這麼‘賢淑’。”她笑笑“我這次是來出差的。昨天剛剛把事情辦完。本來想晚上約你出來吃個飯,可巧就看見你了。”
“幹嗎‘晚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她大笑“你真是一點沒變。”
“馮湘蘭。”我換上一副正經的神“你變漂亮了。”
“謝謝。”
“要謝你老公才對。”她凝望了我半晌,開顏一笑“離了。確切地説,正在辦。”我一口茶差點吐出來“算你狠。”她笑容可掬“不過你千萬別擔心,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見個面,決不是為了勾引你。”我突然間有些憤怒。要知道我是為了她那個鳥蛋婚姻才丟了工作的,要知道是她那個鳥蛋婚姻讓我重又回到這兒,鬼使神差地把我推向天楊的,不只是天楊,是推向另一種生活。可是她大小姐——沒錯,現在的確又變成小姐了——倒是輕鬆,説離就離,她都不知道自己隨隨便便就左右了我的人生還好意思跟我坐這兒不鹹不淡地喝茶,就像《舊約》裏上帝有事沒事就出來跟人物們聊上兩句一樣荒誕。
“為什麼?才結了幾個月,沒準兒好些事兒可以磨合呢?”
“有些人可以,我不行。”
“早就看出來你不行。”我笑“不是我説你,沒事兒逞什麼英雄?”
“失敗一兩回不是壞事。”她也笑“至少我知道了自己不適合幹什麼。”至少她知道了自己不適合結婚。我呢,我知道了為了一張結婚請柬得罪老闆是豪,為了一張右下角印着“保質期兩個月”的結婚請柬得罪老闆是傻,好。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蘇雲。為什麼?因為我突然想起我自己有沒有這樣光榮的經歷,在無意中影響了一個人的命運?迄今為止,如果有,就只能是她。
蘇雲是我同系的師妹,比我低兩屆。大三開學接新生的時候小丫頭第一眼就看上了我,而且不是那種輕描淡寫的“看上”是山崩地裂的那種,雖然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剛開始她旁敲側擊地暗示的時候我可以裝糊塗,到她明白無誤地表白時我就只能很殘忍地説“不”了。其實我並不是從沒有和談不上“來電”的女孩往過,到最後雖説分手也是好聚好散。可是蘇雲不同,坦率地講,我扮演了一回懦夫的角,因為如果她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上我的話,我不會拒絕她。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問題在於我良知未泯,我看得出來她的温度。
那是段狼狽不堪的子。我第一次發現只要我想我也可以足夠心狠。她越是執著我就越是拒絕,樂此不疲。到最後我的拒絕已經與情什麼的無關,純粹是為了較勁。我不信我會輸給一個小丫頭。我相信那些子裏見過她那張倔強又悽楚的小臉的人都會覺得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只有我自己心裏清楚這是一場類似貓捉老鼠的遊戲。誰是貓誰是老鼠——用我説嗎?
我們的僵持到白熱化階段的時候——用我們宿舍哥們兒的話説就是“比世界盃還過癮”那幾天她整晚上整晚上地站在我們宿舍的樓下,一個電話打過來“我等你。”然後就三四個小時地站在那兒,還一面跟來往的人打招呼——好像她是來乘涼的。我真驚訝,那麼瘦小纖細的小姑娘的體內怎麼能藴含這麼多的能量。那些夜晚我佯裝平靜,號召哥兒幾個打升級。洗牌的時候經常手指發顫,牌落了一牀一地。對面宿舍的一個哥們兒意味深長地説:“我覺得你——是不是在故意鍛鍊自己的意志力?”有幾次全宿舍羣起而攻之,我硬是被他們轟到了樓下去。我對她説:“對不起,我今天晚上有事兒。不,其實沒事兒,但是請你回去吧。”她含着淚盯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説:“你等着瞧。”那架勢也早已與愛情無關。
有一個週末的晚上。學校放梁家輝演的那部《情人》,全宿舍傾巢而出,只剩我一個人。我知道她就在下面。然後下雨了,非常大的雨。我終於衝到樓下去把渾身濕透的她領進樓道里。她靜靜地看着我。她和《情人》裏那個女孩一樣穿了條白的連衣裙。那場傾盆大雨洗去了她渾身的任和乖張。就在我還差一秒鐘就要把她摟在懷裏時,她説:“周雷,我以後不會再來找你了。”我笑笑,摸了摸她垂在臉上的一綹頭髮。
“周雷,”她説“我再最後跟你説一遍:我很愛你。”我説:“如果我沒有傷害過你,你還會愛我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冒出這麼一句混賬話。但是她很驚訝地看着我。——那是種類似於醍醐灌頂的驚訝,已辜負了上天為了她投資一場傾盆大雨所營造的悲情氛圍。
後來蘇雲的男朋友就是那個説我是“故意鍛鍊自己意志力”的傢伙,再後來我們喝畢業酒的時候蘇雲笑盈盈地過來敬我。當時的氛圍已經因為幾個人的酩酊大醉由傷變得混亂起來。在一片混亂之中蘇雲對我説:“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答案。如果你沒有傷害過我,我不會愛你。至少不會像我當初那麼愛。但是——”她笑了,兩年的大學生活讓她身上多了一種女人味“遺憾的是,沒有‘如果’這回事。”好吧。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沒有如果這回事是怎麼回事。這些年我常常想起蘇雲。尤其是在我不可一世自我膨脹志得意滿的時候。那個雨天裏她寧靜的臉總像一把錐子一樣刺破我的“成就”這個氫氣球。提醒着我的怯懦。我敢説,如果我們當初真的順理成章地變成男女朋友,那今天她對我的意義就不會如此特殊。
我送馮湘蘭回酒店的時候,天已晚。
“明天幾點的飛機?”我問。
“下午。”氛圍變得曖昧起來。或者説我剛剛覺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