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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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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從什麼地方説起呢?我小的時候不叫“江東”叫“梁東”北明中學的江校長是我的繼父。這件事我很少跟人説。我的生父是個賭徒。我六歲的時候,跟着媽媽離開了他。

我是在河邊長大的。就是那條剛被治理過不久的河。現在這河被換過了血。雖説是花錢買來的清澈和豐沛,但畢竟像那麼回事兒了。當它還是條臭水溝的時候,我的家就在它岸邊的工廠宿舍區——沒錯,就是説差不多是我媽媽上班的這間工廠把這河變成臭水溝的。夏天的夜晚,一股奇奇怪怪的氣味蔓延在我們的樓道,我們的公共廚房,公共水房,公共廁所,甚至我們每家的房間。這氣味被小孩們講得千奇百怪,有人説那是在河灘上燒橡膠的緣故,有人説那是被丟棄的死嬰,想象力豐富一點的就説這是什麼犯罪組織在銷贓——贓物堆到河灘上,拿化學藥品一倒,什麼痕跡都留不下,除了這難聞的氣味。其實那不過是這條河的氣味而已,倒是無形中鍛鍊了我們的想象力。

我在那棟筒子樓裏其實只住到八歲。可是直到現在,我一閉上眼睛依然聽得見走廊上各家的門響,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不同的腳步聲,還有水房裏自來水自由的喧鬧。水房從來就是個是非之地;早上走廊裏總是排着一條人人睡眼惺忪的長隊,端着臉盆巾牙刷等着進水房盥洗,口角詛咒常常不絕於耳;下午水房就成了女人們的俱樂部,只要聚在一起洗上一小時的菜或衣服,各家各户就沒了隱私。水房裏的那些女人讓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常常是這樣的局面:我媽媽抱着菜盆子走進水房,如果她們本來是聚在一起的,見到我媽媽就會散開,要是她們本來是分散着的,我媽媽來了她們就會聚到一起,總之,永遠提醒着我媽媽她是被排除在外的。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提醒了我媽媽沒有,總之是提醒了我。提醒了我注意我媽媽身上有什麼不一樣的。結論:唯一的不一樣,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而她們不是。

媽媽很安靜。她很少跟人説話——倒是閣樓上住着的那些單身漢很喜歡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點個頭,笑一下而已。她也不像別人一樣下了班就喜歡在水房裏泡着。她都是在家裏洗菜洗衣服,寧願不怕麻煩地一趟趟跑到水房換乾淨水,也要在家裏洗。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張雙人牀差不多把什麼空間都佔了。她坐在小凳子上衣服的時候得注意些,肥皂水才不會濺到牀罩上。她一向愛乾淨。只是她洗衣服的時候屋裏就沒地方撐開那張小方桌,於是她就會對我歉然地一笑“小東,先去外面玩吧。等媽媽洗完了衣服你再寫作業。”我自然是願意的。心裏想她天天都洗衣服才好。不過我不喜歡她洗被單。那個時候我們倆就得到院子裏去擰乾那些牀單被罩。我是個孩子,她是個女人,我們倆用盡吃的勁兒還是不行。我印象裏別人家洗牀單時都是爸爸和媽媽一起擰乾的,可我不會為這點小事想念爸爸,因為他是個狗雜種。

經常會有筒子樓裏的男人看見我們,來幫我們擰。男人的手臂,輕輕鬆鬆,牀單裏的水就全體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我常想:要是被單也知道疼的話,落在我和媽媽手裏就算是幸運了。來往的女人看到了,就跟那男人開個玩笑“喲,學雷鋒呢。”在我們的樓裏“學雷鋒”是個典故,特指一個男人幫我媽媽做事兒。在我媽媽不在場的時候,水房裏的女人們成天地互相取笑,説誰的老公是“學雷鋒先進個人”那聲肆無忌憚地傳到我們屋裏來,媽媽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偶爾,她會抬起頭,疲倦地衝我一笑,説:“小東,要好好讀書,知道嗎?”其實我知道她們並沒有惡意。那些女人。她們對我都很好,總是摸我的頭,給我個蘋果什麼的。我不怪她們拿我媽媽開涮,相反她們越這麼説我越開心,因為我知道她們嫉妒。很多年後,有一天,我很偶然地跟天楊説起我們的水房,説起每天早上水房門口的長隊。她眨眨眼睛“那不就跟在火車上一樣?”我這才想起這是她從不瞭解的生活。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放學後她都會坐在學校的籃球館裏看我們訓練——跟籃球隊其他哥們兒的女朋友一起,她們被體育老師戲稱為“家屬團”有一次她對我説:“她們都説,你打球的樣子好帥的,不過…”我正得意“不過什麼?”

“不過你的運動褲太老土了。她們説阿迪達斯這兩天全場打五折,讓我幫你去選一條。你看呢?”從那一回開始,我身上屬於筒子樓的痕跡就慢慢慢慢被打磨掉了——被天楊,被我自己,被北明中學——這個雲集了我們這城市的小神貴族的地方。

我能進北明中學全是憑我自己考夠了分數。但我不能理直氣壯地説這跟我的繼父——江校長毫無關係。如果我媽媽沒嫁給他,也許我就和我筒子樓裏的小夥伴一樣:讀完河岸上的小學,進媽媽她們工廠的子弟中學念初中,初中的時候開始打電腦遊戲,打枱球,也打羣架。初中畢業,一生的教育也便到此為止,然後在躁動的年紀打情罵俏地走進父母的工廠上班,再然後,就是呵斥他們在筒子樓裏橫衝直撞的孩子了。我的那些朋友,除了極少數非常優秀或非常不爭氣的之外,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如此。

那個時候,江校長還是江老師。江老師在我們的筒子樓裏是個受尊敬的人。他在那所子弟中學裏教物理,課講得極好,經常輔導我們這些小孩子做數學作業。他們説他是個怪人,四十歲了還不成家。後來,他和我媽媽之間的“緋聞”雖説進一步惡化了媽媽在水房裏的人緣,卻絲毫沒影響他在筒子樓裏的聲譽;再後來,當他講課的名聲越來越大時,被一所重點中學挖去了;再再後來,他和我媽媽結婚了。我們在筒子樓裏的最後一夜,媽媽跟我都睡得很晚,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説:“小東,從明天起,我們就再不用跟別人合用廚房廁所,再不用拉蜂窩煤,再不用去澡堂洗澡了,小東你高不高興?”媽媽離開筒子樓沒多久,那間工廠就停產了。但江老師的運氣一直很好,用“扶搖直上”形容不算過分。終於,不到十年的時間,江老師變成了北明中學的江校長。後來江校長,也就是我爸幫媽媽找了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我覺得這工作適合她。她和江校長沒有再要孩子。

我高一那年冬天,那間工廠正式宣佈破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經常在這個城市裏看到昔水房裏的某個女人在送牛,某個頂樓上的單身漢在街角支着修自行車的小攤,或者某個“學雷鋒先進個人”在寒風凜冽的早上把晨報到每一家的信箱。也許這話由我説是不大好,但我確實從那時起覺到“命運”這東西。特別是,我媽媽,她依然是美麗的,這些年她養成了定期做皮膚護理的習慣,總是和她新認識的朋友討論哪家美容院的打折卡划算。我曾經跟天楊講起過這個,她笑笑,她説我的話讓她想起香港有個寫小説的叫亦舒,她的小説裏説:在寒風裏的公車站站上四五個小時,再美的美女也是“塵滿面,鬢如霜”——這就是十六七歲的天楊。她看過的書太多,這妨礙她體會赤、未經矯飾的人生。我不是在為我自己不愛閲讀找藉口。

後來那工廠就被拆了,連同宿舍區。因為種種原因,拆到一半就停了下來。直到治理護城河的時候才算全部拆完。所以有一段時間,這地方像個廢墟一般荒涼。有一次放學,我和天楊就走到這河岸上。這河堤離我們學校很近。我們就踩着雜草、沙礫和小石子安步當車,我給她指我原先在哪住,在什麼地方玩,她顯然興趣不大。廢棄的樓羣裏有個老太太在一堵斷壁後面賣風車,她一定要我買一個送給她,她説那是因為她覺得“老很可憐”沿着這河堤再往下走,就是一條通向鬧市區的街道。河堤的盡頭是個永遠浮着塵土的公共汽車站牌,這一站的站名叫“雁丘”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會有個這麼動人的名字。天楊得意地仰起臉:“我知道這兒為什麼叫‘雁丘’。”

“是我爺爺跟我説的,”她説“你聽説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吧?”我説:“是不是金庸寫的?”

“文盲。”她大笑,她笑的聲音很好聽“是元好問寫的!”

“元好問是幹什麼的?”

“元好問是詩人,是…五代那時候的吧?”她歪着頭想了想“這不重要。重點是:這句詩其實説的不是人,是兩隻大雁。元好問他就是在這兒,這個河堤上碰見一個獵人,手裏拎着兩隻大雁的屍體。獵人説,他本來是隻從雁陣裏下來公雁的,可是那隻母雁看見她老公死了,也飛下來撞死在岸邊的石頭上。然後元好問把它們倆的屍體買下來,葬在一起。就葬在這岸邊上,所以這兒才叫‘雁丘’呢。”我笑了“真沒看出來,這麼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江東,”她突然換了個很認真的表情——我猜得出來她想説什麼“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跟我一起死?”果然我猜對了。

“你千萬別死。”我説“你死了就是我再去找一個,還得重新適應脾氣愛好什麼的,何必費事。”話沒説完,一記星拳就重重落在我背上。

“小心手疼。”我説。

“你去死吧你!”她尖叫。

在她的尖叫聲中,我發現黃昏來臨。這堤岸很荒涼,對我們來説或許是件壞事,但是對夕陽來説,再好不過了。瓦礫,雜草,沒有機器聲的工廠,沒有炒菜聲的筒子樓。夕陽終於有了機會在這滿眼的荒蕪中透透氣,盡情放縱它紅的、柔情似水的眼神。我很討厭所謂詩人毫不負責的“抒情”但我沒辦法討厭夕陽。因為夕陽太善良了,它誰都瞧得起,就連這條臭氣熏天的“河”它也寧靜地籠罩着,一點沒有嘲的意思。

“該回去了。”我跟天楊説“你信不信,周雷那個陰魂不散的一定還在校門口等你呢。”

“討厭。”天楊的臉紅了“誰叫你家就住在學校裏嘛。要是你家住得遠一點的話,我就一定每天放學跟你一起回去了。”她把臉湊近了“你是吃周雷的醋了對不對?”

“我吃醬油。”我故意逗她。

“裝蒜。”她笑。

“我裝葱。”

“你——”

“又叫我去死?我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嗎?”我喜歡看她眼睛瞪得圓圓的樣子。

“當然沒好處了。我還得再找一個,還得從頭適應脾氣個什麼的。”她學着我的口氣,然後又脆脆地笑了。

就在這時候,我們看見了方可寒。

她出現在廢棄的樓羣之間,先看見了我們。於是她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踩着一地的夕陽。

“嗨。”她笑笑,算是打招呼。我們也笑笑“嗨。”然後她一拐彎,走進一棟怎麼看也不像還有人住的筒子樓。她纖麗的背影在漆黑的門邊一閃,就隱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