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情嘻鬧煩愁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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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很奇怪的,長夜漫漫,似乎是永無窮盡,然而黎明一至,從灰朦朦的一片,到滿天紅霞,只在一剎那之間,跟着一輪旭,光芒萬丈的跳躍而出,征服了大地。
花如玉坐在樹下,仰臉上望,天邊旭的紅霞,穿過密密的樹葉,她若白玉的臉龐上,灑了一臉細碎的,圓圓的小影,有翠綠、有金紅、有雪白。
俊卿輕輕把她扶起來,用衫袖替她擦去眼淚,口中説道:“你若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花如玉展顏一笑,真是百媚俱生,嬌態媚情從心中深處湧出。
俊卿受她媚態、豔光所迫,略略有一些目眩神移,牽了他的小手向山下行去,笑着説道:“你送我下山吧,明後天我來拜望令姊。”花如玉聽了只在他身旁輕輕“嗯”了一聲,依依在身邊隨行,朝霞映了晨,林間有説不出的清馨。
如玉方才是有意引俊卿走入途,現在直趨而下,又快速、又迅捷,俊卿看了她一眼,其中若有深意,笑道:“看來你是有意走錯路了。”如玉既不否認,又不承認,笑道:“我們現在是走的下山捷徑。”兩人嘻笑前行,步履輕鬆,從林中走出林外,從林外又將走入林中時,忽從林內閃出一人,身穿道裝,一臉天生愁眉苦臉的樣子,微微前稽首,道:“貧道武當飛霜子,奉掌門人之命在此守望,請兩位施主別道下山吧。”一派的掌門人,或是聚一派之眾商量大事,或是開香壇、整肅門規,外人除了深仇大恨,不惜與舉派之眾為敵,都會避開,以免牽入其中。
俊卿雖然初入江湖,如玉卻是深悉江湖規矩的,牽了俊卿的手,便回身走去。
俊卿見飛霜道人天生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好似把天下所有的閒愁,都聚集在他一個人的臉上一般,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動了好奇之心,想看看他笑語之時,到底是何等模樣,深深一揖,文謅謅的道:“飛霜真人請了,在下餘杭白俊卿…”花如玉在旁一直扯他青衫,見他通了姓名,準備長篇大論的談下去,扯得越加兇了。
俊卿回頭相看,如玉橫眸一笑道:“清晨的松林景很好,我們便別尋一條小路,多走一會吧。”出家人對婦女最忌平目而視,如玉與她姊姊又僧俗異裝,飛霜子是絕對認不出的,可是她們三姊姊説起話來,一般的嬌聲媚氣,任何人一聽都可猜知必是姊姊之稱。
飛霜子的苦臉容不動,太陽卻上下跳動增速,沉聲施禮道:“不知兩位水月庵主與女施主如何稱呼?”事情既然已經臨頭,那便無論如何兇險,也只得身承擋,花如玉還了一個萬福,媚笑道:“水月庵麗水、妙月兩位庵主乃是家姊。”這一回興師動眾去長白山斬蛟奪參,武當因派大人眾,掌門人無塵道長的威望素着,不能因爭利而輕出,所以沒有參與,可是門下弟子傷亡與失蹤的時有所聞無塵不得已只得帶了門下護法四劍下山,行到臨城附近,忽然接了隱名人的報訊,方始漏夜前去抱犢崮與水月庵尋覓救援失蹤的弟子。
不想人是救出來了,可是一個個全犯了門中的重責大戒,掌門人若遇見了派中犯了規戒的弟子,勢非即刻處置不可,否則何以統御一派之眾。
飛霜子雖派在路上守望,免得整肅門規時,外人闖入林內,他對所發生的事,憑聽覺也可猜知,不僅武當的威名因此大受損害,便這五個師侄,也難有生望,他心中對水月庵的人痛恨真到了極點,如玉即然直接承認,他全力運氣,口中卻説道:“久仰,久仰,五位門下師侄們,多蒙女施主們愛護了。”飛霜子不及他師父無塵道長的功力深厚,能夠運氣行功於別人不知不覺之間,如玉方才又見識了無塵一舉手之間殺了全勝的厲害,飛霜子一舉手,她已經嬌笑連連的向側移身,道:“不敢當,不敢當。”花如玉移身在俊卿的身後,以為飛霜子是武當門下,不會對無關的人輕下毒掌,必定會收了掌勁。
飛霜子卻見俊卿笑嘻嘻的,又與花如玉一起從水月庵下來,認定他是輕薄浮少年,便傷了也無所謂,所以雄猛的掌勁不收,直衝而至。
俊卿的內家功夫已修練到了上乘的“玄門罡氣”對任何來襲的內勁都自起反應,飛霜子的掌勁直得他身上的青衫,向後飄起,獵獵作聲,若遇了狂風一般,俊卿的身形不動,飛霜子卻在掌勁將竭之時發覺,全部功力倏然之間,被人以一股極強的反未竭震之力,送了回來。
他要閃要避都已不及,只得雙掌竭盡全身之力拼命抵禦,雙足錯落迅疾異常,的向後移動,前前後後,一共向後移了九步,方才消去反震而回的功力,勉強站穩腳步。
飛霜子的一張苦臉,越加苦得厲害,眉也皺成一線,幾乎分辮不出眉心的所在,他以武當護法四劍之尊,在派中除了掌門師尊,地位已極為尊崇,卻被俊卿無聲無息之下回了全部擊出的功力,怎不令他大驚失!
俊卿見他無緣無故不分好歹,朝自己便是一掌,心下微微冒火,忽然雙手提在前,拼力向前推去。
飛霜子以他內力的深厚來猜度俊卿將發的掌力強弱,那絕不是他可以抵敵的,所以一躍三丈,隱入樹後。
誰知俊卿收掌一笑,道:“如玉姑娘,苦臉道士不擋路啦,我們還是仍由原路就從此地下山吧。”飛霜子心中雖恐他自己是俊卿敵手,仍是劍一躍而出,擋在路心,他現在再不敢若先前輕邈,鐵劍平平舉在前,以武當對武林絕佳的高手之禮相見,沉聲道:“大俠究意是何方高人?”俊卿第一次被人稱作大俠,心裏頗有一點輕飄飄的覺,笑道:“我不是什麼高人。”(此處原文如此,情節不連貫)他説完輕輕擊掌,身後林中一堆新墳旁邊,轉出四人,各自面慘白,身上血漬淋漓,右臂都齊肩斷了,用些布條捆紮着,血水仍不斷滲出。
不久他們身後又走出一個面容衝穆的中年道者,他向無塵深深稽首道:“弟子飛雲這就帶了他們回山,傳過掌門師尊之命後,再趕赴泰山吧。”無塵臉上現在又恢復了嚴肅,吩咐道:“好,你們就走,傳命之時,務須對眾説明,我武當一脈以玄門修練為主,綠林如此欺人,實在辱我太甚,決不能夠再忍,除了閉關修練的長第及留守侍應之人外,囑他們分傳各處,盡聚泰山,於太行山梅家父子一決雌雄。”飛雲子是武當四劍中選來將來繼承掌門的人選,功力深厚為同門之冠,無塵令他回山傳命聚眾,與護送傷者,除了照護受傷之人外,實有不惜一拼的意思,花如玉在旁,不為自己的姊妹耽心。
俊卿見那四個少年弟子臉上的冷汗與肩上的血水,很為不忍,遂對無塵道:“晚生隨狄老師略習醫術,請容我為他們上藥止血,略減旅途跋涉之苦吧。”無塵微微頷首示謝,俊卿伸手依次往四人肩上幾處要點去,果然醫仙的傳授非同尋常,不僅所點的道有好幾處非無塵所知,而且止痛止血也確有奇效。
俊卿雖然自小隨了醫仙與安結熬藥練丹,診視病患,然而象這種重傷卻甚少需要他動手的,點之後看了他們四人身上的布帶不覺猶豫。
花如玉知他心慈,少見兵刃之災,想上前將捆紮的布帶代為輕輕解去,可是四人個個看了如玉都橫眉怒目,俊卿只得自己動手,又將懷中取出的藥粉灑上,藥粉沾了未凝的血水,直泛泡洙,俊卿心知無礙,遂對飛雲子道:“等兩三個時辰,泡洙下去,結成血痂之後,再走就無礙了。”無塵也點頭示可,道:“你們就等兩三個時辰再走吧。”五人應命退去樹後林中。
俊卿見無塵始終不理花如玉,又諄諄告誡自己勿為女所,知他對如玉成見甚深,非言語可以解釋,遂起告辭之心,説道:“真人呼喚晚生入林還有他事吩咐麼?”無塵見他始終無悔悟之心,對身旁的妖女不加棄絕,對自己方才不情告知他派中的隱秘,推心置腹的勸,略生悔意,道:“你當真不悟麼?”俊卿見如玉一雙媚目,靜靜看了自己,好似任由自己處置一般,遂應道:“掌教真人昨晚是循全勝全寨主吼聲上山的,那聲吼聲便是因晚生如玉姑娘同去設法救援失陷之人,形跡不慎而發。”無塵冷然道:“那五個不肖的門下,已簽了賣身之約,讓你去救出,正好遂他們的反間之計,那可算不得甚麼好意。”俊卿見如玉仍然凝目相望,笑道:“我與如玉姑娘相識僅僅一天,不過她的為人我是信得過的。”無塵冷然一笑,道:“我勸戒於你,除了因你內家修為功深,也是念與醫仙的故舊之情,你若執意不聽,那便算了。”俊卿見無塵漸生怒意,如玉卻一般的嬌媚依然,遂把如玉的右手拿起,放在前,將她的衣袖向上推去,只見在腕脈之中,一滴晶瑩,顏如渥丹,白雪玉腕與守宮硃砂映了朝霞,鮮豔奪目,俊卿笑對無塵道:“如玉姑娘隨她姊妹們在慾海綠林之中升沉,卻能守真保處子之身,實在可以算得上是女中豪傑。”無塵修道練武,又掌一派門户,不解兒女嬰婉之情,只覺俊卿年青無知又桀傲不馴,所以默然不語。
俊卿續道:“掌門真人嚴正端方,又掌武當門户;在玄門,在武林都為同道所景仰,對晚生能不棄愚頑,懇切訓誨,晚生是很謝的,一定要時刻警惕在心,不負長者的期望。”無塵知道這是俊卿的客氣之話,人若講到客氣話,那心中的主張,是決不會再變了,説道:“警惕與否那也在你了,你須誓言不得將我派中整肅門規的隱秘,於他人。”俊卿鄭重道:“道長放心,便是如玉姑娘也,由晚生作保,絕不讓她將今之事有一言片語告訴他人。”無塵冷冷的道:“現在這筆帳便上算在全勝的頭上,我只領一派之眾去太行山尋梅家父子理論,若她妄言賈禍,動了我派門下的公憤,他們自己前來尋仇,就不必怪武當門人心辣手狠。”如玉將袖子放下,手從俊卿手中回只自媚笑不答。
俊卿恭敬應道:“掌門真人放心。”俊卿停了會兒,又道:“掌門真人若沒有別的吩咐,晚生便與如玉姑娘就此下山去了。”無塵微微稽首相送,他心中雖然不樂,也不願在晚輩面前失儀,俊卿更是一揖到地,與如玉回身徑去,出林又與愁眉苦臉的飛霜子揖別,兩人緩緩下山,步履大不如方才的輕鬆愉快。
兩人到得山下,俊卿認得與臨城相距不遠,昨晨還策馬經過,只是不知山上有水月庵就是了,卻聽如玉低聲道:“對不起,害你與人鬧氣。”俊卿笑道:“無塵道長不該不與你姊妹們計較,卻尋你來發氣。”花如玉也媚笑,道:“他並不是對我發氣,只是在替你耽心,怕你這個壞東西不起我引誘,跟了我做壞事罷了,喂,我問你,你的警惕之心哪裏去了。”俊卿提着口道:“警惕之心在此。”如玉笑道:“你什麼時偷偷看得我腕上守宮的硃砂?”俊卿也笑道:“不要講得那要難聽好嗎,守宮硃砂是你昨天拖我入林時,以手合在我前自己給我看的,我什麼時候偷看了?”如玉笑而不言,半晌方道:“反正是你的眼睛不好,看來我也得時存警惕之心呢。”俊卿一邊慢步前行,一邊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如玉立定了,橫眸媚笑道:“什麼豈有此理,難道我嬌媚美麗不足以惑人嗎?”秋陽照了晨,曬得人暖洋洋的,不想走動,俊卿也立定下來,道:“你絲毫不為你姊姊們擔心麼?”如玉道:“我只擔心武當派的道長們去找麻煩,他們掌門人已經講過只要此事內情不外,便不追究了。”她停了一會,續道:“至於全勝,早就該死了,我姊姊麗水、妙月陷在水月庵,過一點青燈古佛之外的生活,那也是綠林人物借空門遁跡的常情,他卻訂了個獎勵他山寨手下前來尋樂的規矩,把水月庵當了寨,實在欺人太甚,可是天下惑人心志的莫過於女了,我姊姊們忍了口氣,終於將他手下大半收攏了過來,現在他一死,心腹有限,他們尋找我姊姊吵鬧,等於自尋死路,我看清楚了,才隨你下山的。”俊卿聽她輕言軟語講這些血淋淋的慘事,雖有秋陽與她嬌滴滴的聲音,也自有冷意,嘆道:“紅顏禍水,古有明訓,這真是信而有徵了。”如玉好似忽然被他語言剌傷了一般,退了兩步,垂首問道:“你是罵我麼?”俊卿站處朝着東方,陽光照在身上,他極目遠望,自覺極端強烈的目光從無窮遠處,如兩支利箭一般,自兩目而來,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舉手擋去人的光,笑道:“厲害,厲害。”如玉見他看早上的太陽,卻不理自己的問話,又道:“你為何不回答我問話?”俊卿道:“太陽是天下至為光明正大之物了,可是若象我這般,故意和他過不去,凝目而視,眼睛也會因此受傷。”如玉道:“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俊卿笑道:“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我正在看太陽,你又問我話,我隨便説幾句我心中的觸罷了。”稍停又道:“太陽是光明正大,德被萬物的,我看看他可不能説我有什麼不是,然而若我因此而傷目,既然不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要怨太陽不仁了。譬如紅顏美人,男子那是個個都想看的,因此而受禍害,自然要怪他們自己的不是。”如玉這才得意起來,笑得有若孩提,道:“這話還差不多,他們自己該死罷了,與我姊姊們何干?”接着又道:“大概你在西子湖上也是如此説法,所以湖上的姊兒才都説你好呢。”俊卿道:“湖上的畫舫樓船,那是萬人爭捧的,若是失意,偶然一病纏綿,便只有安姊憐惜她們了,她們推安姊對她們之恩,所以人前背後才説我好。”如玉嗤笑道:“從來不曾見過,像你這種人前人後都拼命奪獎自己老婆的人?”俊卿不以為意,笑道:“你現在何妨見見,也免得你孤陋寡聞。”這時太陽早已升入空中多時,遠處漸有行人,如玉道:“我不和你們鬥嘴了,你事情完了早些來吧,我想回水月庵去看看。”俊卿無語一揖,如玉也還了一禮,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回身走去。
俊卿到臨城,尋了家最大的招商客店,將後院整個包了下來,着夥計買來一隻大燈籠,信手畫了終南聊絡同門的暗記,着他掛在門前。
他此法想得果然甚妙,過午便陸續有終南弟子問之,他把野叟給他的碧玉斑指拿出來給大家,終南弟子因他是替最尊一輩長老傳命,都恭敬得很。
俊卿自小隨祖父而長,見到的人,都鬍子長長的他一律要叫公公的,委曲受大了,所以十二、三歲,便把長袍馬馬褂穿起來,開始做大人,現在見來人不論老少,對他都禮遇有加,興致極好,也不告訴他們所為何事,只叮囑他們住在店中,整天置酒高會。
次晚上大條筵席,俊卿方將野叟囑他們分批聯絡而行,勿遭綠林暗算的話講了,各人知他是安潔的夫婿,坐中一半以上是美兒一輩的弟子,見他未語先笑,一副玩皮樣兒,那聲禮貌上應該叫的“白大叔”可叫不出來,都稱他做“白大俠。”他聽了受用得很,也居之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