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7章周德已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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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話間,他們已經駛入城南外郭,到達了目的地:鐘樓。
這是一棟外郭最高大的建築,緩緩登上第二層樓後,太子仁站到了大鐘面前。
這是一個巨大的銅甬鍾,上面有的地方光滑如同銅鑑,有的地方雕刻了夔紋和雲紋,鐘身兩面共裝飾36枚高突的長形‘’丁紋,極盡華麗醒目,還有長達兩千多字的銘文,開頭便是…
“二十二年,王自作用鍾…”這是世上最大最壯觀的鐘,是周景王時代的造物。三十多年前,周景王心血來‘’想要鑄一個大鐘,向國人展現自己的威風,單穆公和樂官伶州鳩都勸誡他,周景王卻不聽逆耳忠言,一意孤行,搜刮民脂民膏,‘花’費了巨大的民力鑄了這重達千斤的大鐘“無‘’”第二年大鐘鑄成,搬到鐘樓上試敲,樂工報告説樂音和諧。景王大喜,得意洋洋地告訴樂官伶州鴆説:“你不是説這鐘鑄成後,必定會發出不諧之音麼。”當時伶州鳩答道:“此鍾發出不諧之聲的時候還未到,有一句諺語,叫做‘眾心成城,眾口鑠金’,民眾喜歡的事,很少有不成功的,民眾所不喜歡的事,很少有不廢棄的。大王發行大泉(大面額銅幣),已經讓商賈怨聲載道,如今又耗費人力財力鑄大鐘,民眾疲憊,成周之內無不怨恨此鍾,這怨恨甚至對準了王室,臣認為這就是不諧的徵兆…”
“伶州鳩説的不諧,現在應驗了,成周之內,滿是不諧之音,眾心已散,實難成城,但周之惡政,卻是眾口鑠金。”看着無‘’大鐘,太子仁想起那些百姓的抱怨,苦笑數聲。這是他父親、祖父時埋下的,現在卻要他來品嚐惡果。
但他不甘心啊!
赫赫大周,六百年的傳承,二十多位先王的冠冕,沉甸甸壓在他頭上,那些從小就為之驕傲的篇章,一點點在眼前浮現…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姬姓的源歷史極其悠久,不亞於殷商,雖然對歷史有許多裝飾和語焉不詳,但那份農耕者在渭水周原的兢兢業業,打造了這個生生不息的邦國!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文王武王,那是周的發時期,也是最輝煌的時代,可那時候的濟濟多士,現如今都在哪裏?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鐘鼓喤喤,磬莞將將,降福穰穰!”念着這些讓人‘’情洋溢的詩篇,太子仁笑出聲來。
成康的治世,分封諸侯,造就了整個天下的雛形,唐虞夏商的文化和傳統被繼承揚棄,整個天下重重地烙上了周的印記,後世再怎麼變動,都無法洗去的印記!
可現在,周卻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滅亡了麼?
站在鐘樓上,太子仁彷彿看到了甲冑鮮明的趙軍,看到了騎着駿馬,對九鼎垂涎已久,卻直到現在才伸出手的趙侯無恤…
“不,絕不!”他一把推開了想要阻攔自己的太傅,嘶聲力竭地説道:“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如今天命未改,赫赫大周,絕不會亡於予小子之手!我不信,不信碩大成周,就沒有一個忠臣,沒有一個心向王室的國人來助我禦敵!”太子仁咆哮着,雙手抱起吊在大梁上,如身的大鐘槌,死死盯着眼前有一間屋子大的“無‘’”大鐘,後退數步,奮力朝它撞去!
“咚!”一聲突兀巨大的顫音,響徹鐘樓周圍,驚得拴在樓下的六駿嘶鳴起來。
“咚!”第二聲鐘聲,傳到了冷清的集市,這裏只剩下幾隻野狗在紛‘亂’的街道上尋找食物,鐘聲一起,四下‘亂’竄。
“咚!”第三聲,古老厚重的鐘聲在洛陽上空回‘蕩’,雖然已經隔了一兩裏地,但城中的里閭依舊清晰可聞,只是各家各户都意識到戰爭將至,紛紛把‘門’闔上,將這飽含着悲憤的呼籲關在了‘門’外!
“咚!”第四聲,隨着擊鐘人氣力的衰減,彷彿是一句越來越微弱的譴責,讓從宮室裏出來的劉公單公微微一怔。
“吾等已經回不了頭了。”單公面帶羞愧,但劉公卻黑着臉,下達了六師放棄抵抗,準備開‘門’接趙侯的命令。
“咚!咚!咚!咚!”然而,本來已經衰弱下去的鐘聲卻重新振奮,一下,兩下,三下…。。太子仁咬牙切齒,狀若瘋虎,也不管從無‘’大鐘上掉下來的銅鏽和鐘樓裏揚起的漫天灰塵,甚至虎口鮮血迸濺都不自知,只是不停的撞。
一聲聲,不死心;一聲聲,不情願。
它彷彿在挽留這個遲暮的古老王朝,他彷彿在哭訴身為文王子孫不能守護祖業的羞愧…
也不知道究竟撞了多久,直到累的不行了,太子仁才雙‘腿’一軟,癱坐在鐘樓上。
但是,縱然他如此努力,如此掙扎,碩大一個成周,上百家貴族,十萬居民,卻沒有任何人響應鐘聲,來鐘樓集合,拿起武器,助太子仁保衞成周…
“為什麼?”太子仁哭了起來,像一個孩子,對於這個歷史悠久的王朝而言,他也只是個孩子。
“為什麼?保國者,匹夫之賤,亦有職責,但若‘’食者已經腐朽衰敗到讓民眾憤恨摒棄,是沒有人願意為國拿起武器的…”一個老邁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惆悵,帶着一絲同情,但更多的是淡然。
太子仁淚滿面地抬頭,卻見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揹着手站在他面前,此人看不出年紀,或六七十,或*十,其相貌清矍,頜下三綹白鬚隨風飄浮,眼中帶着一絲哀憫,臉上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釋然。
“你是…”老太傅看到老者,抬起手,有些‘’動,正要行禮,卻被老者制止了。
太子仁眼中盡是‘’茫,這位老者或許是聽到鐘聲趕來的唯一一人,他也不管他是誰,像是抓住一救命稻草,仰頭問道:“長者啊,我赫赫宗周,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呢?”
“因為周德衰了啊…”老者攤着手,理所當然地答道:“物壯則老,這,就是自然的規律,人、萬物、家國,統統都逃不了這規則…”
“那小子該怎麼辦?”如今臣邦不臣,國人不國,趙軍入城在即,到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太子仁已是窮途末路了。
老者走過來,扶起太子仁,拭去了他身上的灰土,對他笑道:“自然之道不可違,記住我的話,夫唯不爭,故無尤…”
…
鍾晨鼓暮已停,但厚重的回聲卻久久未息,就這麼繼續震顫着洛陽。就連在城外大軍簇擁下,等待城‘門’被單、劉兩家緩緩開啓的趙無恤,也耳朵一動,聽到了這異樣的回‘蕩’。
抬起頭,他看到餘暉中的成周城上方,殘陽如血,被鐘聲驚飛的鳥兒在其中彷徨無措地‘亂’飛一氣,一片片倏奼紫嫣紅的雲霞被疾風颳向茫茫天際,最終不剩一點蹤跡,就像這段歷史一樣,再美麗動人,也會隨着時間的推移,消失殆盡。
“‘’夏秋冬彈指間,鍾道黃昏‘雞’報曉。”趙無恤自言自語地説了一句話,又嘆了一口氣,説道:“六百年,不容易,但這世上,沒有不滅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