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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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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上青瓦漏空,二樓陽台垮。她像一個千年之前的幽魂,前來憑弔生前的故居。閉上眼,彷彿那黑壯高大的男人,長着一雙能儲雨的大雙眼皮,依舊坐在院落裏摺紙,陽台上還掛着亮閃閃滴水的內衣。周語走累了,在門前台階上歇腳,點了支煙,不急不慢的。心裏想着待會晚了,怕趕不上回去的船。

牧人歌聲悠揚,牽着水牛款款走來。將牛栓柱上,不住打量周語。最後忍不出,靦腆問一句:“這裏許久沒人住了,你坐這裏做什麼?”周語衝他笑:“歇腳。”牧人青正盛,已懂得羞赧,面上一紅。見周語滿頭大汗,又問:“你是不是渴了,我帶着水,你喝不喝?”周語説:“謝謝你,我不渴。”老頭在前面喊:“白小坤,去把你啞巴媽找回來!”牧人道:“好!”跑遠了。周語恍惚一陣,彷彿當年那個眉目清秀的靦腆少年沒有死,就在剛才,他輕快的從自己眼前跑去了。女人的聲音:“你找哪個?”周語“啊”一聲,掐了煙站起來:“走親戚的,走渴了,想找口水喝。”那村婦三十來歲,醜陋蠻,眯縫眼,滿臉橫,噸位大,個頭卻矮。

周語站起來,她不到周語肩。挽着個菜籃子,秉着鄉下人特有的熱情,聲如洪鐘:“噢,我還以為是哪個明星來了!”周語笑。

村婦誠心的讚美:“其實你比那些電視明星還好看!”鄉下人好客,村婦也不例外,熱情的相邀:“我家離這兒不遠,你要是不嫌棄,去我家裏喝嘛,”她不好意思的撓頭“就是沒得好茶葉咯!”周語走上去:“那謝謝你了。”村婦的家不遠,步行十來分鐘。兩人有句沒句,很快便到了。房是新起的,兩層小樓,和這裏大多數房屋構造並無二致,正面貼着白瓷磚。

只是陽台更寬大,陽台上擺了把躺椅。平整乾淨的院落,一個黑壯的男人坐那兒編竹篾。村婦老遠便開始吆喝:“全兒老漢,來客人了!”那男人穿黑背心,打赤膀,手臂肌賁張。

子的叫喚充耳不聞,只一心編著手上的草帽。手指糲,卻是巧妙,老繭之下,竹篾翻飛。周語遠遠看着,忘了移步,身子泛空。村婦歡天喜地的,忙進忙出,一手提凳子,一手端茶盅。

“大熱天的趕路,肯定渴慘了,快來坐着喝口茶,薄荷茶咯,不曉得你喝得慣不,”將茶盅放下,見周語望着自家男人出神,笑眯眯的黑臉在陽光下閃光“我男人能幹得很,屋裏哪樣都是他做的,板凳,帽子,笆簍…哪樣都是!”驕傲難以掩飾。後詫異道:“過來坐撒!莫講理!”周語抖着頜,乾巴巴擠出一聲:“好。”聲音不大,編竹篾的男人手一抖,轉身看過來。兩人遙向凝視,天地無,一眼萬年,隔了陰陽兩界。男人那雙乾涸的眼睛,重新煥發出光彩,並在霎那永垂不朽。她努力回想着,通常故人久別重逢,要説些什麼。

你好嗎,我很好,你呢,我也是。諸如此類。但她於心不忍。她不能為了墨守陳規而問這樣顯而易見且殘忍的事情。重逢於此情此景,強弩之末,畢竟是刺心的。

多少年了,往事細數,黃曆都要翻上好一陣。村婦在旁叫媽:“我的媽,這麼多血!我的媽,劃這麼大條口!”她跳起來,衝進屋裏“全兒老漢,你莫動,我去拿布條來!”惶惶進去了。陽光潔淨的午後,知了在田間。時間慢下來。周語心裏翻着巨,指着他:“你怎麼…你…”男人變化大,面目滄悴,她幾乎認不出。曾經的那雙漂亮深邃的大雙眼皮,似儲着一個季的細雨,明淨的,温柔的,已不復存在。

統統逝在無情歷史的洪裏。苟存着命。他低着頭,仍是不愛言語。半晌後,下巴點一下村婦放在綠陰下的板凳,言簡意賅。

“坐。”周語抖了半晌,找不到話。村婦捧着棉花布奔出來,蹲地上替丈夫止血。周語坐在邊上,不去看他們。儘管不看他們,也咋出些前朝舊人的委屈

斂目方寸地,回頭萬重山。頭頂是一片滕蔓植物,碧的葉子,知了呱噪,沒完沒了。忽聞男人對村婦説:“你摘幾串葡萄,給客人吃。”村婦臉上橫一擠:“葡萄還沒,澀口!摘了可惜了!”男人説:“去摘!”村婦不便違抗,嘀咕着,進屋拿剪子去。周語這才注意到頭頂綠的葉縫裏,藏着一串串葡萄,還未透,半青半紫的,看着已經喜人。村婦踩在凳子上剪葡萄,男人在底下不住的叮囑:“多摘點…再摘幾串。”村婦抱怨都攤在臉上,將滿滿一盆葡萄往周語腳邊一撂,嘴裏罵一句“男人都他媽一個賤樣!”恨恨的進屋了。小夫因自己鬧口角,周語尷尬,找話説:“紫葡萄啊?”男人嗯一聲:“從老屋移植過來的。”摸着面前一條藤,青筋賁張的手,極盡所能的温柔。像拂着僅存的一點生氣。當年的葡萄並沒隨着人老去。相反,它以一種欣欣向榮的姿態,長出鋪天蓋的架勢。當它還是一綠藤時,周語便對着它垂涎三尺。

什麼時候能吃呀,明天就能吃就好啦。那時顧來説,明年就能吃了。多年過去,它枝繁葉茂,遍佈滿個庭院,已亭亭如蓋。見她不動,男人催促:“你吃。”周語這才伸手,拈了一顆。葡萄未,比心上的血還澀口。但好歹是等到了。她不去看他的人,不去看雙形如枯槁的眼睛。眼睛沒去處,吃了幾顆便不吃了。摸出煙來。手抖得厲害,點了幾次,點不着。男人説:“女人不要煙吧。”周語難得這麼聽話,啊一聲,又哦一聲。她將煙收回包就好的,她卻一把丟旁邊垃圾桶裏,彷彿不這樣就不夠鄭重。百無聊賴的看着兩層小樓,周語笑着問:“你設計的?”

“嗯。”嘖嘖兩聲“這塊風水寶地,還真讓你蓋了房子,”説着玩笑話“也算是夢想成真了。”村婦勤快,拿着大掃帚唰唰掃院壩。男人問:“來雀兒溝有事嗎?”周語盯着村婦壯的背影,嘴裏“啊”一聲,説得輕巧:“跟團來的,沒什麼事。想着反正都到了,進來看看。”男人説:“哦。”大門口爬出一個週歲模樣的小孩,扶着門框蹣跚學步。長得不算好看,臉型像母親。周語指着:“你小孩?”男人嗯一聲,慈愛的展臂:“到爸爸這兒來。”周語將孩子抱在懷裏,逗,問:“男孩女孩?”

“男孩。”周語將孩子放進他懷裏,説:“恭喜。”他沒出聲。周語在身上摸索一通,説:“不知道你有孩子,也沒帶見面禮。”男人説:“我替你送過了。”周語這才發現,孩子滿是污垢的小脖子上,用線穿着一個暗紅的珠子。小葉紫檀,滿星老料,這樣的極品並不多見。久坐無意,周語看錶,説:“我走了,晚了趕不上船。”男人收拾着地上的竹篾,聞聲,顛一下。

過了許久才低聲應:“嗯。”村婦從屋裏出來,周語拿出錢遞給她:“謝謝你們的款待,這些,給孩子買些吃穿用品。”村婦又驚又喜,幾番推攘,收下了。

親熱的留客:“吃了晚飯再走吧!我煮了紅薯稀飯!待會兒炒盤臘!”周語:“不用了,我是素食主義,回鎮上去吃。”素不素食村婦並不懂,見留不住她,也就作罷,心直口快的:“那就不送了,你看我這一個人,老的小的都得照顧。”周語表示理解,説你忙去。村婦賢惠,將滿地亂爬的兒子夾在腋下,並手腳麻利的收拾院落。周語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想着,還是説些祝福的話,或是離別的贈言。但抖了半晌,口而出一句:“騙子!”他抬頭。

“你他媽不是説我是你老婆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嗎?”她雙目赤紅,凝着絕望,憤憤的低喊:“顧來,你他媽就是一混賬!”他嘴一張一合,萬語千言,最後只有三個字:“…對不起。”她調了調呼,冷靜些,問道:“為什麼不等我?”

“…我也要傳宗接代的。”

“放!你他媽放!你那點心思我看不懂?”頓一下,艱難的説“你也太小瞧我周語!”他手上的活一滯,只一刻,又繼續編織。周語喉嚨幹痛,下一刻又輕輕的喊他:“阿來。”情有多濃,聲就多柔。

“嗯?”

“…只要你一句話,不,不用説話,只要你點個頭,”語氣輕飄飄沒分量,但誰知道,她已是將人生最後一次離經叛道的,和奮不顧身的愛,都壓在這句話上“我就留在這裏。”他痴痴將她看着。往後多少次,她回想起那個時候,兩人彷彿對視了天荒地老,又好像只過了一秒。周語幾盡哽咽:“阿來…”她不死心,去拉他,去抓僅存的希望“你什麼樣,我一點不在意的!只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