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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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搬到埔里的一個星期以後的那個中午,傅商勤結束了一頓商業午餐,正陪著他的會計師林益山從東區的一家高級餐廳走出來。公事已經結束,話題轉向了台灣現在的股票行情。商勤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這些時以來,他拚命投身於工作,讓資料和計畫滿了自己的腦袋;然而工作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種暫時的麻醉劑罷了。無論是什麼東西充了他的臆,那一縷隱微的疼楚總是揮之不去。他睡得很淺,吃得很少,體重明顯地下降,脾氣顯著地變壞;公司裏的人都在猜:他們的傅經理是不是失戀了。但是當然,誰也沒敢在他面前提上一字半句。
“所以我説,南亞的股份…”林益山的話突然終止,帶著種意外的表情端詳著他:“怎麼了,老弟?”商勤茫然地盯著餐廳裏的水池,整個人僵得像一截木頭。水池設在餐廳入口,顯然是室內裝潢的一部份;池邊不止立了支纏滿金鬱葛的蛇木,水中且亭亭地浮著幾片圓葉,兩朵蓮花。
“老弟?”林益山喊他;在長期的商務來往之中,這兩名男子之間已經培養出了相當深厚的情:“到底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見到了鬼似的!”商勤搖了搖頭,仍然儍儍地瞪著池子裏的蓮花。一朵是雪白的,另一朵則是水的嫣紅;兩朵都還只剛剛綻開,怯生生地悄立於水面,上頭猶自沾染著晶瑩搖顫的水滴。那麼的乾淨,那麼的純真,那麼的不染纖塵。他不能確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夜光沒有騙他。她不可能騙他!她就是她所展現出來的樣子,沒有一點矯飾,沒有一點虛偽。雙胞胎不是她的,是她姐姐的;她不是那個見鬼的洛傑的情人,也不是任何男人的情人。從他第一眼在藍寶石見到她起,不管他得來的資料怎樣地誤導了他,他的直覺卻始終引領著他去相信她: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蓮花。
他結結實實地出了一身冷汗。天哪,他都對她做了些什麼呀?他怎麼可能如此盲目,如此蠢笨,如此地受到童年記憶的矇蔽?他如何可能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裏,全然地忽視了現有的陽光?傅商勤啊,你是個一等一的白痴,笨蛋,儍瓜,居然會看不出她和你的母親有著雲泥霄壤的不同!他笨到去拒絕自己的情,存心忽視自己至少已經有一半愛上她的事實…
他瑟縮了一下。
“一半”愛上她?你小子想騙誰呀?你本是徹頭徹尾、無可救葯地愛上她了!而且…而且若是不能贏回她,你的生命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有人伸出手來扯了扯他,商勤驚跳起來,幾乎要以為拉他的人是夜光。
“我説,老弟,”林益山有些抱歉地道:“我們走了吧?我待會兒還要開會呢。你究竟是怎麼啦?”
“沒…沒什麼。”他回過神來,仍然因著自己方才的了悟而發怔:“只是這些花使我想起了…”
“一個女人?”林益山明地問。
“嗯。”商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戀愛了,嗯?”林益山笑了起來:“也該是時候了,老弟,幾時請我們喝喜酒啊?”我還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諒我呢!他憂心地想,含糊其詞地將林益山的問話打發了過去。回到辦公室以後,他直直地朝他的秘書趙小姐走了過去。
“我要馬上到高雄去一趟。”他宣佈:“麻煩你先把我行事曆上的約全都調開好吧,趙小姐?”女秘書張口結舌地看着他。想到她上司近來的脾氣,她決定還是明哲保身,少説幾句為妙:“是的,經理。您什麼時候回來?”他摸了摸下巴。
“還不知道。等我到了高雄再打電話回來告訴你好了。”
“好的。還有,您的管家李先生替你帶來了一批信件,我已經放在您桌子上了。”商勤點了點頭,朝自己辦公室走去。這一陣子以來,他拚命用工作麻醉自己,晚上還把公事帶回公寓去做;反正他去高雄的那一段時間裏,也積下了不少工作,所以很有得忙,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回木柵的家了。以前發生這種事的時候,老李總會每隔一段時間,便把寄到家裏去的郵件帶到公司裏來給自己,這一回也不例外。
他拿起那疊信件來看了一看,全沒料到今天的第二個震撼正等著他。
那封信是從高雄來的,發信人的名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張宏文,男而工整的字跡刻的是商勤早己知的街道門牌。冷汗立時從他額間冒出。宏文為什麼寄信給他?是夜光出事了?
他手顫腳顫地將信拆開。但是裏頭沒有信,沒有紙條,只是一張彩相片掉了出來。血從他的臉上全然褪去。商勤像被定住了一樣地凝視著這張全家福相片,半晌不曉得動彈。
他絕不可能錯認那兩個孩子。那毫無疑問是雙胞胎…更小一點的雙胞胎。家偉偎在一個高大斯文的老外懷裏,家鈴則被抱在一個美麗的婦少手中。那婦少和夜光長得好像,但他仍然分辨得出其中的不同。她的臉比夜光長些,眼睛比夜光小些,身體也來得比較豐腴;整體而言,在他這個“情人眼裏出西施”的人看來,夜光的姐姐比較沒有那麼漂亮。
這張照片是個無可否認的證據,在他眼前標示出夜光的清白。但是商勤已經不需要任何證據了。想到這個和樂的家庭已然破碎,夜光的姐姐和姐夫在那樣的青華年遽然去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夜光毅然擔負起撫養這兩個孤兒的重責,就使得他心痛無已。他深深地將頭埋進手心裏頭,痛苦地想到:她是不是還有原諒他的可能。
這個想法使他顫抖。不!她一定要原諒他!他一定要想盡辦法讓她原諒他!她是他一生的愛,一生的追尋,一生的等待,絕不能就這樣從他指縫間失!他的腦袋開始飛快地運轉。這相片是宏文寄來的,不是麼?夜光自己或許驕傲得不屑向他解釋什麼,但宏文會為了他們這樣做,是不是表示…他覺到了什麼?
這個想法使得他神大振。他拿起信封來,再一次地仔細端詳。看看郵戳上的期,這封信已經寄出有十一天了。老天,這麼久了!想到他多耽擱了這麼些子,多讓她傷心了這麼些子,商勤真恨不得自己能馬上飛到高雄去才好。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他還得回家去收拾一個簡單的行李,還得開上五個小時的車…
他在晚上八點多抵達了高雄,一路上整顆心都揪得死緊,能把車安全開到高雄真是奇蹟。然而愈近高雄,愈是情怯;車子下了高速公路之後,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去見她了。因此他乾脆先到他上回停留的華王大飯店去訂了房間,把自己安頓下來再説。而後他看了看錶。九點半,夜光還在酒廊裏呢。應該先去找宏文談一談,他對自己説。他本能地知道,夜光一定不曉得宏文寄了那張照片來給自己的事。要是給她知道了,那個倔脾氣的姑娘一定會氣壞的。
將車開到她居處附近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跟蹤她回來的往事,想起她和宏文滾倒在地板上的樣子,還有洛傑抱著她猛親的情狀…呵,天,他曾經對她説過多少難聽的話呀!而今他説過的每一個字都回過頭來攻擊他,在他腦中沈重地撞擊,撞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他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自覺心跳急如擂鼓,沈如撞鐘。他好怕,怕那對澄澈如水的眼睛帶著恨意凝視他,或者更糟,用一種漠不關心的冷淡對待他。他真的不知道她會對他説些什麼,或做些什麼。這樣的懸拓和未知使得他異常緊張,然而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不在夜光回來之前先和宏文談過,事情説不定只會更糟?
事情決定了反而容易。他推開門下了車,朝那棟公寓走去。經過信箱的時候,他本能地看了一眼,而後停下了步子。怎麼回事?本來貼在信箱上頭的名牌不見了?大約是掉了吧,他想:而他們兩人誰也沒興致去重新釘過。他推開公寓大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上去。不敢再給自己時間去思考,就重重地按下了門鈴。
但是門後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再按了一次鈴,結果依然。會不會是電鈴壞了?他開始用力地擂門,可是門後寂靜如故。
“宏文?”他焦急地喊著:“夜光?”仍然沒有任何回應。那種沈靜不是入睡後的沈靜,而是…他震驚地想:是無人居住的沈靜!他們搬家了!
商勤呆若木石地站在那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們搬家了,怎麼會的?搬到哪裏去了?想想辦法,想一想!一定有什麼線索的,他們不可能就這樣消失掉了!對了,歐巴桑,那個替夜光照顧過雙胞胎的歐巴桑也許知道,記得夜光説過,那位歐巴桑就住在隔壁兩棟公寓裏?
他風一樣地衝出了這棟公寓,開始像瘋子一樣地敲著那間公寓的第一扇門。
“請問有一位歐巴桑是不是住在這裏?”他對著來應門的中年婦人問,把那位歐巴桑的樣子形容了一:“她有時會幫附近的人看小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