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憂鬱的漢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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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文一直一個人沉靜地坐在茶園雅座的窗口。他既興奮又抑鬱。他興奮的是,昨晚水上燈居然主動地向他講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這是一個向他親近的信號,為這個信號的到來,他曾經煞費苦心,但他終於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鬱則是因為翠姨。讓翠姨籠絡陳一大,以討一方平安,這本是家事,但水上燈卻將他臭罵了一頓,臨走還不停地説他卑鄙。此一舉,將水上燈剛剛對他有的親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燈是嫉惡如仇之人,從她絕不為一個本人唱戲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陳一大是漢,他水文居然讓家裏的女人去討好一個漢,捱上水上燈的臭罵也是自找。那麼,怎麼樣解決這件事,如何改變水上燈的想法呢?水文有點犯難。
恰恰陳一大找上了門。水文立即上前,讓陳一大坐在自己適才坐過的窗口。又讓夥計新生一盆炭火,以讓雅座裏更暖和一點。窗外的陽光很弱,冷風還是嗚嗚地叫。水文説,雖然冷,但陽光到底還是出來了。陳一大説,是呀,滿街都是本人戒嚴。把你的生意都擋了。水文説,有什麼辦法?在人家的屋檐下討生活,能夠活命,已是萬幸。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陳一大説,我只不過為了這條爛命,把臉皮子刮下來了而已。話説回來,中國人當家的時候,我活得比這差多了。一個玩雜耍的,誰會把你當人?現在本人,好歹拿我當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為沒人搭理他們,只剩了你。陳一大説,這就對了。沒人搭理他們,我出了頭,這樣,我就給自己找了活路。而我這條活路,不也給其他人,比方你們水家,找了條活路嗎?沒我罩着,你五福茶園的牌子還能掛得這麼招搖?
水文一時被噎住。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為陳一大的關係,這些年他們的子過得倒也安寧。偶爾有本人進來喝幾口茶,卻也從來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悦,笑了笑,説你今來是讓我對你恩的?陳一大便也笑了笑,説不不不,哪裏敢。只是話説到這份上,我得接下去説才是。以你水大少爺的心智,這樣的事理能不明白?
陳一大依然要川牌的磚茶。水文説,我就不明白,這茶哪點好喝。上回你説喝它腦子就清醒,我特意喝了一次,腦子非但沒有清醒,反而是更加渾濁。陳一大便大笑了起來,説茶也是看人來喝。它是知人的,能跟人心相通。我自小喝這茶,它跟我,對我的瞭解也透徹。進了我嘴,入了我的腸胃,然後曉得往哪裏走對我最是好。你若喝它,它一進你的嘴,就開始路。往下走,更是不曉得該往哪裏去,只好來一頓亂竄,你越發渾濁也是必然。你還是喝龍井的好,它知你。水文説,這樣講來,川牌和龍井,各有各的品,也各有各的主。陳一大説,話是這麼説,茶淡飯和錦衣玉食到底養出的腸胃和皮相都是不一樣的。我是想改一副腸胃,難道你也想改?水文一笑,説難怪陳班主現在把主子改成了本人。我不想改,但如果讓我當漢,我還不如改了算。陳一大哈哈大笑起來,説原來水大少爺真好氣節。説話還像當年稱雄漢口一方的口氣。可是我説大少爺,現在天下沒變,你難道貪生了六七年,今天想當民族英雄?水文説,那倒是不想,我不過一個小百姓罷了。陳一大説,這就對了,你若是小百姓,我就更是。一個小百姓的求生方式,恐怕也只能如此而已。
水文便默然。他想,如此而已?就只能如此而已嗎?陳一大見他不語,想是自己的道理已將他説服,便將早上李翠到他那裏説過的一番話講給水文聽。陳一大説,翠姨這樣説怕是不太好吧?你得管管她。
水文跟陳一大斗了半天的嘴,覺自己居然未佔上風,心裏很不。在以前,何曾有過這樣的事?然後又想起水上燈的憤怒,想起水上燈的大罵。便覺得自己先前對李翠也頗是不公。想罷説,這是翠姨自己的事,我哪裏能做主?陳一大説,你雖然是晚輩,但也差不多是她的主子。翠姨有今天,全靠了你的照顧。你的話,她言聽計從,你怎麼突然做不了她的主了?水文説,翠姨自從跟了你,在家裏説話桿就,使喚這個使喚那個,連我媽都不敢多説一句。
陳一大驚異了一下,彷彿不信。忽而想想,又大笑起來,説這個翠姨,想不到也會有這本事。戲裏管這叫什麼?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笑完又説,你回家跟她講,我陳一大雖然沒有正式娶她,但心裏卻也是拿她當正房在對待。水文説,這話你自己去跟她講好了,你們的事,我不管。她若願意改嫁,我們水家也沒話可説。畢竟我爸死了這麼些年。她一個女人也不好過。陳一大説,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幫過你們水家不少忙。我告訴你法子,你回家只消趕她出門,她走投無路,自然會來找我。水文説,我怎麼能將自家的姨娘趕出門?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願意走。陳一大説,水大少爺,這麼多年來,我們合作得還不錯,你不會這樣不給我面子吧?水文説,我們合作?你跟本人合作還差不多,你是漢,千萬別拉我下水。這事我幫不了你。
陳一大蹙緊了眉頭,心想你水文到現在還想居高臨下地在我面前擺派頭?想罷便冷笑道,漢?大概你天天在李翠面前這樣罵我吧?這麼説來李翠要走,是你指使的?水文説,我哪有這本事?她是你的人,我怎麼敢在她面前罵你?你真是太誇獎我了。陳一大板下了面孔,説真要這麼做?這可不像你水文的行事風格。水文冷冷道,我的行事風格就是,自己喜歡的女人自己去擺平。
陳一大氣極而去。走時留下一句話,我在本人手下混飯吃,但從來沒害過中國人。水文聽得心裏咚地跳了一下。
茶園到了下午,依然清冷,水文對夥計待了幾句,便獨自回家。他進了院子,連自己房門都沒進,便去找李翠。李翠見到水文,急切道,大少爺,我也正要找你。水文説,我知道。説時便將陳一大找他的事複述了一遍。李翠説,太少爺你説得對,我不能再跟這個漢鬼混了。不然,這輩子我都不得安寧。而且我女兒永遠都不會寬恕我。
水文本朝外走,聽此言微一吃驚,停住腳步,説你女兒?李翠説,大少爺,你不知道,當年送出去的寶寶沒有死,她活下來了。水文説,真的?她在哪裏?李翠説,菊媽把寶寶送到她的表弟楊二堂家裏。她就是水上燈呀。你認識的,她是你的親妹妹。
水文瞬間瞠目結舌。
李翠便將自己如何在菊媽的墓前見到她,從而產生疑問,之後如何查證到她並非楊二堂的親生女兒以及她們之間的談説了。李翠急切道,她絕對是我的女兒。而且她早已知道這件事,菊媽臨死前要山子把她找去,説有重要事情。所以,她才對我恨之入骨,對你也是如此。你再想想,是不是這樣?
水文想,難怪。難怪我見到她便會有一種特別的親近。難怪我總想去呵護她。難怪她説如果我有一個妹妹會不會像她那樣活着。難怪她聽説翠姨和陳一大的事會憤怒得大罵。難怪她絕不讓我靠近她一點點。水文心裏曾經有過的疑團,突然間全部解開。那隻曾經捏過他的小手指,又在他的心裏動了起來,令他温暖而動。水文説,翠姨,我馬上就去見她。我要把她認回水家。不管她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她是我爸爸的骨血,她得回家。
水文拔腿便走,還沒走到大門,一羣本人轟隆隆地闖了進來。
四陳一大從來沒有這樣痛恨水文。以前聽他説話,話中帶話,他覺得他聰明睿智。但現在,他卻覺得他的話聲聲譏笑,處處帶刺。這個人的翻臉無情,這個人的陰險狠毒,以及這個人的道貌岸然,都令他不由憤然:他孃的,當子婊的好處都想要,牌坊還要立得光鮮。
水文所有的惡,都在陳一大心裏翻騰而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起紅喜人的慘死。想起紅喜人不過是因為失手而打死水成旺,結果卻被水文害得身敗名裂,甚至連一個同情他的人都沒有。想起紅喜人與自己情同父子,卻死得那樣悲慘。陳一大想,你水文知道為父報仇,我若不為紅喜人報上這一仇,豈不是枉當他師傅一場?既然你水文口口聲聲罵我是漢,我就漢一回好了。陳一大想罷便徑直去到本人那裏通了個信息。
本人正為肖石之死,氣急敗壞。這個抗小組業已殺了他們好幾人,這一次居然在市中心的居民屋裏動手,並且還敢留字。拿他們本人當了什麼?於是覺得就是冤殺也要抓住兇手。
水文被本人的闖入驚呆了。水家頓時一片驚恐。聽説是為頭晚被殺的漢,方鬆了一口氣。水文説,我是個開茶園的,又不會開槍,怎麼會殺人?一定是錯了。劉金榮亦説,我一家人在漢口過得好好的,有錢賺有飯吃,殺你們本人做什麼?莫非我們不想活了?本人説,那你昨晚何故半夜而歸?水文説,我在水上燈家。説話間,他突然想起跳牆而過的陳仁厚,便説,又不是我一個人半夜回來。本人説,還有一個是誰?他在哪裏?水文説,他是我表弟。李翠突然喊了起來,你難道不知道你表弟在跟女人約會嗎?不信問大媽。本人説,他是跟女人在一起?劉金榮擔心外甥有事,便趕緊順着李翠的話説,是呀,他剛剛相過親哩。
水文見兩個女人如此,心裏閃過一絲愧疚,忙説,是呀,表弟在談戀愛,晚間説是約會了女朋友。本人説,你呢?水文説,我不是説了嗎,我在水上燈家。你們可以去問。説時又補充了一句,水上燈是漢劇名角。我喜歡她的戲。本人説,也是女人?水文説,是呀是呀。她在漢口很有名。
問話的本人冷笑了起來,説你們中國男人有意思,這麼冷的天,跟女人約會,不一起抱着睡覺到太陽高升,卻都深更半夜跑回家,是不是太奇怪了?水文忙説,不不不,水上燈跟我談她的身世,所以時間有點晚。我是有老婆的人,當然要回家。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她。水文説到這裏,突然想起什麼,説是陳一大叫你們來的吧?他跟我有點過節,他的話不當信。本人説,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半夜回來的。
劉金榮立即撲向李翠,尖叫道,是你跟陳一大胡説八道的吧?你們倆勾搭就是了,害我們水家做什麼?李翠抵擋着,説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已然明白,這一定是陳一大搞的鬼,而這個鬼的出現,卻是為她的緣故。
本人見這家的女人鬧成了一團,厲聲道,還有一個半夜回來的呢?院子裏鴉雀無聲。本人將槍頂着山子,説是你嗎?山子嚇得臉發白,説不是不是。表少爺一早就出門了。本人説,去了哪裏?山子説,不不不曉得。大概還是去找他的女人吧。本人便説,你也帶走。
本人將水家所有的男人全部帶走。留下女人們的一片哭喊。
清早,水上燈睡意朦朧間,聽到有人輕輕敲門。爬起來問,哪一個?門外的聲音説,是我,快開門。這聲音讓水上燈睡意頓失,她嘩地拉開門,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裏。
來的正是陳仁厚。兩人幾乎沒有談,陳仁厚立即就進了水上燈熱烘烘的被子。他幾乎一夜未眠。跟水上燈親熱一過,便低聲説了一句,我好累,我一夜沒閤眼,讓我睡一下。便摟着水上燈呼呼大睡起來。
水上燈捋着他的頭髮,看着他酣睡的樣子,心想,現在我已經想通了,就是子過得苦一點,只要跟你在一起,心裏卻也是踏實的。
本人到水上燈家,是陳一大帶的路。敲開門,水上燈和陳仁厚依然在牀上。水上燈聽出了外面的嘈雜,説好像不少人。陳仁厚説,大概是為我而來。不管他們怎麼説,你要説跟你沒關係。水上燈説,你不要多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讓我來對付他們。
水上燈打開門,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見陳一大,説陳班主,怎麼回事呀?陳一大説,太君要找你問點事。突然他看到了從卧室走出來同樣也是睡意滿臉的陳仁厚,吃了一驚,説原來你在這兒?什麼時候來的?水上燈説,他一直住在這裏呀,怎麼了?本人説,有個叫水文的人昨天夜裏在你這裏?水上燈説,他來做什麼?他夜裏在我這兒,仁厚肯嗎?陳班主是曉得的,我跟仁厚從小就是患難之,是吧?陳班主。
陳一大腦子裏晃過大水時的場景,然後説,那倒是。他們兩個自小在一起,這個我曉得。本人説,可是水家有人説昨晚你半夜到那邊去了。水上燈冷笑道,水家?陳班主同樣曉得,我跟他家有殺父之仇,他們成天想報復我,這回居然把你們本人都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