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十八章憂鬱的漢口啊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一1944年在漢口深深的憂鬱中慢慢地朝季節深處走着。

有一天早上醒來,人們無意中發現美國飛機開始對佔領漢口的軍進行空中轟炸。警報的頻率越來越密集。三個被俘的美國飛行員被遊街後活活燒死。便有老人家説,小本的氣數快盡了,不然不會歹毒成這樣。

美國人對漢口的轟炸變成排山倒海。炸彈集中扔在本租界,緊鄰本租界的是德國租界,也炸了個翻。

水上燈想,無論如何,明天就出門去魏典之家,讓他幫忙找回陳仁厚,儘快帶着自己離開漢口。次一早,天剛亮,水上燈尚未起牀,便聽見有人敲門。她想一定是陳仁厚,披了衣服便去開門,結果站在她面前的是驚恐萬狀的李翠。

水上燈心一冷,臉立即掛了出來,説什麼事?哪有這麼早到人家家裏敲門的?李翠説,昨、昨天,有顆炸彈落在天主堂醫院,你珍珠姨她她她被炸死了。李翠説話間,突然淚滿面。水上燈怔住了。她呆在那裏,腦袋一片空白。李翠哭道,我好害怕。她也沒個親人,也只有你。你到底叫了她十幾年的姨。

天主堂醫院被炸得幾近廢墟。玫瑰紅的屍體已經被放進了棺材。李翠説,讓她穿件好衣服上路吧。撿屍骨的工人説,人被炸得東一塊西一塊的,能找到腦袋和腳就算不錯,身子都沒了,哪裏還能穿衣服?

水上燈頓時傻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樂園的三劇場看到玫瑰紅演《宇宙鋒》時,玫瑰紅美麗婀娜的形象曾經那樣的令她動。而現在,卻因自己的緣故,先致她成神病又致她粉身碎骨。又一條命,以更悲更慘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水上燈不覺眼前陣陣發黑。

李翠揪住她的衣服,一邊哭一邊搡着她説,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她。是你讓她死得這麼慘。是你讓她身首分離,連全屍都沒落下。你良心愧不愧呀?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在李翠的推搡之間,她的手觸到了水上燈的身體。這雙本該摟抱她的手,撫摸她的手,卻在她的身體上推搡着。痛苦中的水上燈驀地悲憤加,她以更加尖鋭的聲音叫了起來。水上燈説,那你又知不知道,在她死之前,我已經被人害死。我是這世上沒有爹媽的行屍走。我的爹媽本就沒有給我良心。因為他們就是最沒有良心的人。

李翠看到水上燈漲得通紅的臉,看到她眼睛裏恍然在噴火,看到她的嘴顫抖得抿不到一起去。她呆了。她知道,許多的事情,並不是現在才發生的,它老早就開了頭。那個將命運開頭的人,何曾知道它後面的走向?就好比玫瑰紅的死,或許就在她李翠生下這孩子時就已經註定,又或許那隻鐵矛飛向水成旺時就決定了今天,更或許在她拎壺倒茶被水成旺一眼看中時,便無法更改。既然如此,又能怪誰?

李翠平靜了下來,她説水滴,對不起,我錯了。這事不能怪你。水滴,我知道你心裏也難過。水上燈發了一通,心裏堵着的覺似乎鬆開了。聽到李翠的話,她亦平靜。她冷着臉説,記得我提醒過你,請叫我水上燈小姐。水滴這個名字,只有我的親人才可以叫。

玫瑰紅的喪事最後由水文一手持辦理。水武竟是哭得暈倒。戲們要求將玫瑰紅埋在萬江亭的墓邊。水文説,這事得水上燈小姐決定。便有戲説,知道水上燈與玫瑰紅有過節,可玫瑰紅死都死成了這樣,世上沒有比她更慘的人,還有什麼不能放過她呢?

水文將這層意思帶給了水上燈。轉述時自己加了一句,就算她有罪,她受到的處罰是不是已經夠狠了?

水文説這話時,窗外颳起一陣大風。冷風透過窗縫滲進屋裏,一直滲進水上燈的骨頭。她默然片刻,點頭表示了同意。水上燈説,我同意不是為了玫瑰紅,而是為了我萬叔,因為我知道萬叔的心意。

安葬是在下午。太陽的光有點慘白,風亦是冷颼颼的。正值冬季。下葬的過程很安靜,沒有人説話,只幾個戲發出低低的嗚咽。曾經光彩照人的玫瑰紅,就這樣悽然而去。

人們嘆息着陸續地離開。水上燈沒有走,她在玫瑰紅墓前坐着,只是靜靜地坐着,一動不動,坐了許久。她面無表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水文默默地看着她,心想這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呵。她的行為她的想法她的情緒,為什麼就像耳邊的風一樣,始終都難以捕捉得住呢?

二整整一天,水上燈都有些昏昏沉沉。冷風在窗外颳得呼呼響。她蜷縮在被子裏,一動不想動。甚至有點想讓自己睡過去的覺。

下午,有人敲門,水上燈想一定是陳仁厚,她爬起來,衣服都沒穿好,嘩啦一聲便將門打開。結果進來的是三五個彪形大漢。彪形大漢之一説,我們是玫瑰紅的戲。她活着我們捧她,她死了,我們還要捧她。水上燈冷笑一聲,説一個死人,怎麼個捧法?彪形大漢説,當然就是把那個活着跟她爭場子的人滅掉。水上燈説,就你們?想幹什麼,就直説意圖好了。扯什麼玫瑰紅?你們有本事説出她唱得最紅的三個摺子,今天要殺要砍都由得你們。

幾條大漢面面相覷。水上燈説,你們的主子沒跟你們待清楚?叫他自己來説吧。彪形大漢説,誰跟你文縐縐地説這些,一個臭下河人的丫頭,竟敢這樣囂張。砸!

一聽到下河二字,水上燈心裏立即透亮。水上燈看着他們在房間裏一通亂砸,然後説,各位大哥,我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而且,我也要你們幾個明白。這世上我只有兩個仇人。一個仇人是本人,一個仇人姓水,叫水武。他從我六歲的時候就欺負我。現在他欺負不着了,就借你們的手。可我還要告訴你們,他有個哥哥,叫水文。我的事情,都是水文在打理。我丈夫的喪事和我姨玫瑰紅的喪事,也都是他在照應。多少年來,他都圍着我打轉轉。你們也是男人,知道是為什麼吧?介不介意我給水文打個電話?打完了你們再砸?告訴你們,砸掉多少,他會翻倍賠我多少。

幾條大漢低聲嘀咕了一陣,終於終止了他們的行動,悻悻而去。

晚上,水文匆匆而來,他手裏拎着一個飯籃。裏面裝着他專程跑去大興園買的紅燒魚。水文進門看到滿屋狼藉,吃了一驚。他將手上的飯籃往水上燈面前一放,説怎麼回事?水上燈沒理他。水文低聲道,是水武?水上燈説,你以為還會有誰?水文説,對不起。水上燈説,你們水家還打算做多少對不起我的事?最好一次做完,免得東一下西一下。水文説,所有的損失,我加倍賠你。水上燈説,你沒來我就知道你會説這句話。你們水家除了錢,還有什麼?水文説,還有我對你的一片善心善意。水上燈冷笑道,善?你也配跟我説善?

水文被噎住了,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説。他始終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對他有這麼多的仇恨。而且這股恨,讓他覺得越來越強烈。

水文默默將被掀倒的餐桌和餐椅扶起來,又找了抹布一點點將它們擦拭乾淨,然後拿出飯籃中的食物,走進廚房,用煤爐熱了一熱,再用碟子將之擺放在桌上。做完這些,才走到水上燈跟前,説我知道你這幾天沒心情,所以,特意給你買來。你去吃點東西好不好?不然生氣也沒氣力。

水上燈一直冷着眼看着他,她想,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倘他當着她的大哥,他一定是一個非常關愛自己小妹妹的大哥。而現在,他的陰險和狠毒卻改變了這一切。是他強行把她扔出去的,他把自己扔成了她的仇人。他忘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卻跑到她這裏來對她説他的善心善意。一個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少套肚腸?

水上燈坐到餐桌前,一邊吃飯一邊看着水文細心地收拾被砸的房間。她突然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不覺得你在我這裏並不受歡嗎?水文説,我知道。你恨我。而且不是沒有理由的恨。換了別人,我可能早就跟你翻了臉,但是對你,我不能。我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我心裏好像總有一個覺,它讓我覺得照顧你關心你應該是我天生的責任。不管你怎麼樣對我,我必須這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有時候我想,這是不是我遇到的一份更超越的愛情。

水上燈聽到這番話,心裏咚咚地跳得厲害。她想,難道這真是因為我們着相同的血的緣故?難道正是這血緣,親人隔得再遠,也仍然是親人?

但水上燈臉上並未動,只是淡淡道,你在誇張其辭吧?水文説,沒有。一點都沒有。這真的是我的受。你記得那次你喝醉了酒吧?在那種情況下,沒有男人可以把持得住自己。但是我,把你抱到牀上後,我看着你的臉,卻沒有一點慾念。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一個小妹妹在睡覺一樣。

水上燈的心又是一陣盪。她想,天啦!這是因為他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麼?水上燈説,你大概是希望有一個像我這麼大的妹妹吧?你把我想象成了她?水文怔了怔,目光有些散亂,他突然想起一隻小手。那小手緊緊地抓着他的一指頭。他想,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想罷不喃喃道,或許,或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