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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有沒有見過,快樂頃刻間斷裂、幸福急墜着隕落,美麗如煙花——稍縱即逝。
彷彿,熱氣球帶一腔熱乎乎的願望上升,然而只是一個小小的孔,便轟然落地。
一切消失的剎那,一聲驚叫甚至來不及出口,然後你抬頭,只能看見不變的陽光,冷漠地在天空裏停留。
只有一瀉千里的陽光,冷冷的,鋪在小小教室裏。
四周是課間通常的吵鬧,而夏薇薇,她站在我旁邊,大聲説:“陶瀅,你知道你幫張懌贏得了一架望遠鏡麼?”我聽不太懂她話裏的意思,只是瞥一眼,繼續低頭看書。
可是夏薇薇還是不走,她還是站在那裏,大聲説:“你去問問張懌,你是不是幫他贏得了一架望遠鏡?”我重新抬起頭來,這時候似乎全班都聽見了她的這句話,喧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看着我們,而我很茫地看着夏薇薇。
我看見,天燦爛的陽光從夏薇薇的身後照過來,照出側逆光的效果。強烈的光線下,有那麼一忽兒,我甚至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也是多年以後當我學習過一些影視知識的時候,我才知道,在一些著名的電影片段中,經常用光影來製造意味深長的效果:比如要描寫一個人的惡,就常常把他置身於黑暗中,只餘下陰冷的聲音來傳達思想;再比如要描寫一個人亦正亦的時候,就利用側面的光源把一個人臉上出半邊明亮半邊陰暗的效果,暗示其內心深處正義與惡的較量…
或許,當時的夏薇薇,就無意當中進入了這樣的光影效果中。
我依然不明白夏薇薇的意思。
只是下意識地,我四下裏張望,想要捕捉張懌的目光,可是他不在教室裏。
我盯着夏薇薇,一字一頓:“請、你、説、清、楚、一、點。”她笑了:“陶瀅,你不漂亮,成績又不好,你以為張懌真的要和你做朋友麼?你以為他幫你説幾次好話,和你討論點書裏的故事,就説明他喜歡你嗎?你們本就不是一類人!他會考上名牌大學,你呢?你畢業後能幹什麼?就你這成績,你能做公車售票員?或者,你可以去環衞局做城市清潔工?你要知道,他是因為打了一個賭才對你好的,不信你可以問徐暢啊。是不是啊徐暢,是不是你對張懌説只要他敢追陶瀅你就輸給他一架望遠鏡的?你説啊…”以後的話我再也沒有聽清,我只聽懂了一點:那段美好的時光原來只是個騙局,我喜歡的男孩子,他只是想要一架望遠鏡。
只是一架望遠鏡!
那一刻,四下裏寂靜得如同冰山山頂,冷漠地固執地寂靜地拒絕融化。
沒有聲音。
什麼聲音都沒有。
耳朵轟鳴,只能聽見:“你以為張懌真的要和你做朋友嗎?”
“你們本就不是一類人。”
“他是因為打了一個賭才對你好的。”
…
絕望,在燃燒到盡頭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倘使你沒見過,我可以告訴你:是心臟爆裂般地疼,而後鼓鼓地脹,彷彿輕輕一碰,就出殷紅甚至釅紫的汁。四肢早已麻木了,只有目光,凌厲的、絕望的、隱含最後一點求救信息與不死心的目光,如飛快的箭,搭上弓,出去,撞上不遠處閃躲逃避沉默的目光,“咣噹”墜地。
絕望,燃燒到極至,就是一張一無所有、潔白無瑕的紙。
足夠的脆弱,足夠的乾淨,足夠的遺忘。
我抬起頭,看見張懌站在剛進教室門的位置上,站着,不説話,表情僵硬而呆板。
在目光相撞的剎那,一低頭,他的目光避過去,我的目光落了空。心臟“噗”的一聲,如同被戳一個,從膨脹到乾癟,好像鼠疫細菌入侵後,肌體快速地水。
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我是説,張懌,他站在那裏,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絕望到無可指望的時候,力量開始注入我已經空的身體:我的手在僵硬的緊張空氣裏,一點點從麻木到酸澀,一點點恢復知覺。沒有眼淚,眼眶乾澀而腫脹,視神經彷彿在“突突”地跳。
夏薇薇在注視着我,她的眉尖輕輕上挑,皮膚白皙清透,抱着雙臂,臉上洋溢着勝利者的神采。是壓抑已久的勝利與終於渲瀉的快,變成細微的光影,在她的臉上跳躍。
我輕輕、輕輕坐下。
不眨眼,不説話,在四周寂靜得令人寒冷的空氣裏,安靜地坐。
然後我抬頭,看向講台邊那個瘦而高的人影:深校服,釦子繫到第一顆,白襯衣的衣領括而潔淨,校徽在左前一閃一閃地發光。
仍然像是一株秀氣而拔的小白樺啊!
就是這株小白樺,他低着頭,在我的、所有人的目光中,沉默。
過很久,他終於邁動步伐,僵硬的、緊繃的步子,移動到課桌前,停住。坐下,拿出課本,翻到其中某一頁,定住。不説話,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翻書頁。目光停滯了,那些難以言説的情緒閃耀在面孔上,可是,我卻讀不懂。
曾經,我以為我可以讀懂:他的熱情、他的快樂、他的真摯,透明如同雨後的空氣,葉子在一節節拔出來,肆意生長。
可如今,這一切原來不過是泡沫,是飛翔時五顏六的姿態與破碎時毫無眷戀的墜落。
我的心臟傳來一陣清晰的疼,我的手開始抖,我只能緊緊攥住一支筆,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很鎮定。我的木然讓夏薇薇的表情變得很怪異,她張張嘴想要説什麼話,可是前排的徐暢拽住了她。
那天,班裏的空氣渾濁而厚重,遲滯着,凝固成硫酸鋇一樣的白。
張懌,他破天荒地很少看黑板。
放學的時候,身後若有若無地浮現着這樣那樣的指指點點、好奇與議論,可我只能面無表情。沒有人知道,五月的風温熱而乾燥,可是碰觸在我的皮膚上,卻是猛然間打寒噤的冷。
直深入骨髓。
後來過很久我才知道,最絕望的,不是對夏薇薇、張懌,而是對我自己。
是啊,我不是關注的內容與對象,倘若沒有張懌的參與,這個故事毫無可取之處——張懌,他畢竟是班裏最優秀的男生,他居然這麼傻,要拿班裏最不起眼的女生打賭,而這個賭,還被他貌似熱情的關懷得亦真亦幻。
可是,這才是故事最有趣的地方了吧:在徐暢的想象中,以我這樣不入的女生,追我是種當然的恥辱,驕傲如張懌,怎麼可能答應,可是,他居然答應了。
沒有人願意探究原因,只為這個組合的不搭調與搞笑,寧願失去一架望遠鏡,也願意看到故事的發展。
原來,一切不過是場“真人秀”我是玻璃房子裏的表演者,卻居然傻到沒有看見四周虎視眈眈的目光。
我是個小丑啊!我如此珍視的幸福,居然只是一場盛大而華美的表演!
而後,在我一無所知的時候,突然落幕了!
我終於知道:那些放學路上的口哨、那些嘻嘻哈哈的玩笑,原來,它們一早就有深層的含義,而我只是沒看到!
心底的淚水突然漲了,“嘩啦”一下子,衝破緊閉的閘。
那天的放學路上我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在距離花樹裏衚衕很遠的街心廣場上,那座看起來還有點嶙峋的假山後面,號啕大哭。
那些淚水,沿着我捂住雙眼的指縫,滲出來,雙手粘膩而濕,爬滿了細微的癢與風吹過時緊密的疼。
哭聲太大了,我甚至能夠聽到飛鳥受驚拍翅的聲音,可是,淚水澎湃巨大,我剋制不住,無能為力。
很久,很久。
直到太陽落了山,路燈亮起來,飯後散步的市民越來越多,我才拖着沉重的書包,以及那顆更加沉重的心,回家。
家,在突然來襲的打擊面前,居然是我唯一的港灣。
而我以前,竟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