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我見青山多嫵媚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那貫休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翻身跪倒,以頭點地,口中高聲呼道:“陛下,萬歲萬萬歲。陛下的遠見與襟,貫休,實在是欽佩不已!啓稟陛下,貫休通文墨,願即刻為陛下賦詩一首,聊表貫休心內的仰慕之情!望陛下恩准!”錢鏐低頭看着自個面前所跪之人,俊顏之上,僅有一抹淡定的笑意,卻也不曾反對。一旁隨侍的錦衣軍,趕緊示意身後的宮人,不一會,果然,已奉上條案與筆墨紙張。
那貫休再拜一拜,才起身。起袍袖,筆尖,蘸了濃濃的墨汁,略一沉,下筆如有神助,奮筆疾書,不過須臾,已然書成。
筆跡,遠觀去――龍飛鳳舞,字如其人,果然狂放不羈至極。他擱下紙筆,傲然執着手中的念珠,默立在旁,靜等君王示下。雖低眉,但滿臉,盡是文人墨客的狷介自負之。其五官本就生得奇異,此刻,更因了眉目間的自詡,越發顯得猛鋭犀利,哪還有一絲出家人的清平寡淡。
十四,心癢難耐,卻隔了十步之遙,不得上前細觀。
錢鏐看一眼面前之人,淡淡一笑道:“杜稜,你來唸。”原來引薦貫休的那位文官即為當朝中書令杜稜,聽見君王口諭,趕緊揀起案上的素紙,大聲念着,是一首七律詩:“貴身來不自由,幾年勤苦蹈林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煙閣,豈羨當時萬户侯。”果然,是一首絕好佳句,十四不覺朝前又移了兩步,想再瞧得仔細些。豈料絲履才邁出,君王即伸出一隻長臂,不著痕跡地將我撥至他身後。十四,漲紅了小臉,偷偷看他,不敢再逾矩。
錢鏐卻不看我,只問面前的那幾位:“爾等覺得如何?”那幾位隨即弓身施禮,不約而同地讚不絕口。特別是那唯一的文官杜稜,兀自執着手書,緩緩又展開,復端詳了半,似在細辨着什麼。
貫休一見,越發得意起來,雙手合十,高聲再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讓陛下,見笑了!”但語氣中,豈有半點自謙之意,依十四聽來,竟都是狂放自得之,我不覺莞爾。
此人,雖和凌波師傅一般,都是閒雲野鶴一般的人物,但兩人相差何其遠矣。師傅比他,不知散淡多少,這些俗世中的俗礙,師傅一向不甚掛懷,而眼前之人,除了頭頂的戒疤之外,其紅塵爭競之心,甚至比眼前的數位朝中重臣還要羈絆。
錢鏐自杜稜手中接過手書,略看了看,復遞給後者,口中笑道:“朕,也覺得確實是好詩。貫休,你既將此詩獻於朕,朕,自不能白白受用,爾,想要何獎賞?”貫休還未開口,一旁的吳懷英忽接道:“陛下,這十四州是否少了點?”話音甫落,又向着那貫休皺眉道:“爾,先將這十四州改成四十州,再來領賞不遲!”前一句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是要在君王之前邀寵之意。但,因其平素掌管了京城五萬軍,向來只聽君王一人號令行事,後一句對着貫休所出的,語中,就難免添了幾分盛氣,儼然是在下達軍令。
貫休看一看他,擺出一副剛發現到身邊還有這等人物的架勢,看完之後,慢慢出一抹笑容,也不管君王在上,回敬道:“貧僧作詩,向來一氣呵成,從無增減之例。爾,又系何人?”態度之不遜,更不下於吳懷英方才的語氣。
吳懷英被他一頓搶白,略有些尷尬。許是他平頤指氣使慣了,旁邊三位同僚見了這副陣勢,臉上一個個俱隱隱透出笑意。這一笑不要緊,吳懷英臉上掛不住,面一下子變得鐵青,提高了聲調,再向貫休要挾道:“癩和尚,不要給你敬酒不吃吃罰酒,站在你面前的,乃聖上親封的輔國大將軍吳懷英是也!本將軍再問你一句,這詩,爾,改是不改?!”貫休想也不想,手執念珠,挑眉應道:“貧僧,乃出家人,眼中,只認得西天佛祖,金剛菩薩,不認得什麼將軍河卒。再者,出家人不打誑語,這詩既已成,別説州難添,一字,也休想改!”吳懷英急了:“你――”貫休雙手合十,高聲道:“此處不容人,自有容人處,餘,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此言,確實狂妄驕橫無比,雖對着吳懷英説出,卻不管不顧天子至尊,尚立於他面前。
吳懷英又急又怒,他何曾嚥下過這等惡氣,再看一眼身邊的同僚,怒道:“爾,不過是一禿驢,聖駕跟前,竟敢如此狂妄無理!”話音未落,猿臂一揮,只聽金石聲響,已然出了間的佩劍,橫在貫休脖頸間。
情形,片刻間,急轉直下,明明是一件樂事,竟演變成刀兵相見。只是,勢,已成騎虎,十四心內驚懼,悄悄看向君王,不知他會如何收場。
可是,那貫休更擰,非但不畏不懼,反倒又上前了數步,將自個的肌膚緊貼於吳懷英的劍鋒之上。旁邊的三位朝臣皆變了,齊齊望向君王,上前攔阻,沒有錢鏐的發落,卻不敢輕易動作。
錢鏐看一眼自個面前劍拔弩張的這二人,只淡淡道:“爾,好大的膽子。”語氣很輕,但,連十四聽了,都被他語中的氣勢嚇退了半步。話,卻不是朝着貫休説的,而是吳懷英。話音甫落,後者,登時身子一顫,即刻收回了手中長劍,只聽“咻”地一聲,劍鋒已歸鞘。一副七尺男兒的錚錚鐵骨,頃刻間,繃得筆直。斂眉順目,雙手合抱,單膝跪於錢鏐跟前,不敢再起。只當,面前的貫休,是虛無。
錢鏐這才拉了臉,揚聲道:“來人――”話音甫落,立刻有數位錦衣軍自岸上飛奔至他近前十步之外,單膝跪地,齊齊跪於吳懷英身後數步之外,俯首聽命。
錢鏐沉聲道:“將這個和尚帶下去,往行五十里,再放了他!”貫休聞聽,這才弓身,向君王深施一禮,大聲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貧僧,就此別過,陛下珍重!”話音剛落,未等錦衣軍近身,自個一襟袍,大步疾去,臨行前,還朝吳懷英復瞪了數眼。那副陣架,更無半點出家人的虛懷,連十四看了,都哭笑不得,復為之捏把汗。
可,十四着實不解,向來鐵血無情的君王,何以對其犯上忤逆之行,淡而處之?不僅絲毫未動怒,還這般輕易就遣了他?
吳懷英眼見那黃衣身影去了,才以膝代步,上前一大步,俯身叩拜道:“陛下方才,為何不許微臣殺了那無禮的禿驢?!”堂堂一國之將,語中,竟有了一絲哽咽的恨聲,想必方才着實是忍得辛苦之極。
錢鏐,低頭斥道:“天下間,狂放不羈之人,比比皆是,若朕一一都要殺了,豈能殺盡?莫非,爾當真以為,朕的江山,是他一手寫出來的?一介狂徒,何足為忌。其,雖驕狂,確有幾分才情,朕殺了他,只會平白污了朕的名聲。若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容,又何以能容得天下?”吳懷英啞口無言,再望一眼遠處的岸邊,了數口唾,不敢再吭聲。只有杜稜何與其近旁的兩位武臣,臉上覆出會心的笑意,一齊弓身,向錢鏐深施一禮。
十四,暈紅了小臉,期期艾艾地看向自個的夫君。心內,只若暮的嬌燕,兀自在枝頭,繞着參天的大樹,上下翻飛,吱吱啁啁,雀躍不已。
錢鏐斂了方才的冷,向面前兩位武將道:“爾等星夜自龍丘山趕回,如無急奏,三後早朝再議,先退下吧。”低頭,再向仍跪着的吳懷英道:“吳懷英,爾,也起來吧。”幾位文臣武將聽了,即刻跪倒,口中高呼萬歲萬萬歲,吳懷英俯身再拜,也應聲立起。眾人剛想退去,李裕公公急急地自岸邊一路小跑着登舟,疾步行至天子近前,弓身回話道:“回陛下,方才禮部主客司派人來報,本國剛遣了國使來,要求見陛下。”錢鏐沉片刻,淡淡道:“傳朕旨意,讓吳厲和邱若庭出面先安置了他們,有什麼事,三後早朝一併再奏。”李裕應聲,欠身退下,傳旨去了。錢鏐揮一揮袍袖,面前諸位,也齊齊領命而去。宮人們,隨即躡足近前,收拾起一旁的條案筆墨等物。
十四,在君王身後,正偷偷執着手中的那幅字,看得入神。耳畔,卻傳出他冰冷的一句:“十四胡鬧完了嗎?”我嚇得瑟縮了一下,悄悄將紙卷放回宮人所奉的銀盤內。
才回手,只見君王的俊顏之上,先前人前的平和之,此刻,已換為了陰沉。
十四,原本心內的歡喜,被他如此一斥,盡數跑到九霄雲外了去,登時也變了。他不為所動,淡淡道:“跪下。”語調雖輕,卻無絲毫餘地。
十四,小臉一白,咬緊瓣,看看周圍的宮人以及錦衣軍,提起自個的裙角,屈膝,跪於他跟前。
他厲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戴十四,你知道朕為什麼罰你?”我有些惱了,看一眼他,再看一眼膝下的曲水,蒼白着一張小臉,不肯作答。
他低聲再斥道:“身為中宮主位,任意妄行。朕,昨就未曾罰你,豈知你非但不知收斂,愈演愈烈。”他見我紅了眼圈,冷道:“怎麼,十四還覺得委屈?”我不答,側過小臉,用衣袖擦着眼角。他卻仍不許我起身,只向着剛返回的李裕沉聲道:“備車輦。”李裕趕緊答道:“回陛下,已備妥了。”君王再看我一眼,自個,竟大步去了,丟下十四一人,跪於甲板之上,垂淚。
十四,傷心不已,李裕公公見君王去了,忙上前好生勸道:“娘娘,快起吧,聖上,定已準了。”見我不肯起,復又賠笑再勸道:“娘娘,快起吧,別讓聖上等着。”十四無奈,只得隨了他起身,攜了樂陽等人,步下龍舟。數千錦衣軍齊齊列着,全副甲冑加身,帝王的三駕馬車,靜靜候於百步之外。
天子,卻未登車,還是那身家常的錦袍,手中執着銀鞭,其座下的鐵騎,正昂首嘶鳴。看見十四遠遠過來,一雙目內的冷厲,絲毫不見緩和。
待行到他跟前,距離車輦不過數步之遙,十四再抬頭望他,企盼君王能稍微假以辭一些,可是,十四看到的,只有人前的冷峻和寒意,甚至還要深重。
許是十四被他嬌慣壞了,心內,只覺委屈異常,一咬牙,棄了車輦,竟不管不顧,兀自朝前胡亂行去,丟下身後目瞪口呆的李裕公公和樂陽等人。
許是太過驚訝,竟無一人追上前來。直行了有五十步之遙,十四,見仍沒有人上前,自個心知已難以下台,索,提了裙裾,一路小跑着,向前奔去。才奔了數十步,已是氣吁吁,回身再看向身後,只見君王的坐騎,絲毫未離開原地,執着馬鞭,冷冷地看着十四,眼中的光,彷彿要將遠處的小小身影立斃於當場。李裕,則率着一應宮人立於錦衣軍陣前,一個個,低頭弓身,不敢輕起。
十四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下,用袍袖拭了拭,猛地發力,再向前狂奔而去。
身後,忽然傳出鐵蹄踏地的重音,一股疾風呼嘯而過,十四避閃不及,只覺身子一輕,人,已被他的鐵臂自纖處提起,高高置於君王的馬前。
座下的寶駒絲毫未見停頓,撒開四蹄,一路,向前疾馳。耳畔,是急速掠過的勁風,十四嚇得尖叫,死死地抱住他,蜷縮在他懷內。十四,從未騎過馬,更遑論,在如此高大的鐵騎之上逆風疾奔。
身後,是緊隨而至的數千名錦衣軍,擁着帝王的馬車,隔了數百步之遙,緊緊護駕。雖説是暑夏,但,耳畔的風,依然割得十四臉頰生疼,我伏在他懷內,嗚咽道:“十四,十四…”君王一揚馬鞭,腿雙一緊,座下的寶駒即刻再加速,宛如生出了雙翅。
我嚇得死死攥緊他的衣襟,驚道:“陛,陛下…饒,饒了…”他隻手將我箍緊,絲毫不減行速,另一隻長臂則執着銀鞭,向着身後的錦衣軍高聲喝道:“原地待命!”話音未落,雙膝再一緊,銀鞭未及揚起,座下的寶駒已然領會了主人的意思,離了官道,向着一條幽深的小徑急速拐入,踏起了一地的殘花青泥。
小徑,似極少有人跡,兩側的枝葉很低,君王低下頭,縱情馳騁,一路向着幽深之處疾入。衣料輕薄,馬鞍,磨得十四羅衣下的肌膚,痛不可當。一顆心,更是狂跳不止,不知還要有多少個回合的折磨,君王才能消氣罷手。
直行了一炷香之久,他才一勒繮繩,通體漆黑的寶駒,即刻高聲嘶鳴,踏蹄佇足。四周,皆是高大的林木,足下,是落滿野果的青草泥地,只有林間的鳥鳴之聲,間或打破這寂寥無人的隱密。隔了林木的間隙望去,遠處,是起伏的青山峯,一彎曲折的碧水繞林而過。
他,低下頭,用手中捲曲的銀鞭,重重託起我下頷,傲然看着自個懷內滿面狼藉的小小人。
我不停哭,眼淚婆娑,腿雙之間,火辣辣地疼,卻不敢抱怨。他猛地手臂再一緊,將十四的身子復往他懷內移動了寸許。十四,登時痛得倒一口氣,捂住自個的下身,強抑着彼處的痛楚。
他皺眉,即刻鬆了我,俯身,不顧我的阻擋,掀起羅衣。只見,腿雙內側的肌膚,盡是被馬鞍磨蹭出的道道血痕。
他眸登時暗了下去,口中低低咒道:“該死的笨女人!”話音未落,見我仍在咽,遂,厲聲喝道:“不許哭!”十四,委屈再加傷心,本止不住眼淚,但被他一嚇,硬是止了聲。
我驚魂未定地看一眼足下高不可及的地面,頭,一陣一陣暈眩,含淚道:“陛,陛下為何要對十四生氣?”他瞪着我,見我果真一副不解的模樣,臉上,氣得紅一陣白一陣,半晌,始咬牙道:“戴十四,爾是花痴還是怎的?只要看見一個男人,遑論他是武夫還是和尚,你就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朕的顏面,都被你丟盡了!”我睜大雙眼,他,就為這個生氣?!十四,何時垂涎過別的男人,十四,十四不過是…十四轉瞬間破涕為笑,嬌聲道:“戴王妃説的果真是,陛下,陛下果真為十四兒吃醋了呢!”話音未落,已格格笑個不停,小臉上,尚帶着淚痕。
他於急速的飛馳中,低頭看一眼懷內的小小人,嘶聲吼道:“戴十四,朕警告過你,你的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朕的,只可以為朕一人所有,你最好給朕牢牢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