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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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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老太太作主,嬸孃也不會埋怨,我同阿七當然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圓滿來。”於是古應為胡雪巖策劃,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女家的媒人不防請烏先生承乏。胡雪巖自然同意,便發了一份請帖,請烏先生吃飯。

這在烏先生自有受寵若驚之,準時到胡家來赴宴;做主人的介紹了古應與其他的陪客,敬過一杯酒,託辭先離席了。

席間閒談,不及正事;飯罷到客座喝茶,古應才將烏先生邀到一邊,笑着説道:烏先生,你我神已久。”烏先生愕然,及至古應提到彼此為羅四姐一家代筆的事,烏先生方始明白,人雖初識,筆跡早,這就是神,因為如此,一切都好談了。

“照此看來,事情已經定局了。”七姑很高興地説“這烏先生看起來很關心羅四姐,不曉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裏是怎麼想?”烏先生等七姑一走,從房子看到擺設,在他心目中無一不新,無一不,想不到她如此闊氣,只以有七姑這個初會面的堂客在,不便現於形,怕人家笑話他沒有見過世面;此時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飾地顯出豔羨驚異的神態。

“羅四姐,我真沒有想到,你年紀輕輕一個女人家,會闖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上海我也來過兩回,説實話,這樣漂亮的房子,我還是頭一回見。”他緊接着又説:“古家當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雖比你的大,不過沒有你的新;擺設傢俱也比你多,可惜有細有,有好有壞,不比你的整齊。”聽他這樣誇讚,羅四姐心思有種説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無過於從小相親的人,看到此人肯爭氣、有出息、青雲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時的心情,亦大有衣錦還鄉之,不過緊接着而來的覺,卻是美中不足的空虛。

“房子、傢俱都不是我的,我哪裏就到得了能這樣子擺場面的地步?”這話在烏先生並不覺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説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

“也不是他,是七姑的。”

“七姑?”烏先生詫異“你們羅家哪裏跑出來這樣一位姑?”

“烏先生你纏到哪裏去了?”羅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孃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我叫她七姐。”

“啊,啊,原來是她。”烏先生眨着眼想,越起越糊塗“那末,古家兩夫婦,怎麼叫胡大先生‘小爺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爺叔’,胡大先生怎麼會是他們的小叔叔?”

“其中有個緣故,我也是前幾天才聽七姑談起,她的哥哥行五——”羅四姐告訴他説,尤五是松江漕幫的當家。尤五的師父跟胡雪巖是朋友,情很厚。漕幫中人,極重家規,所以尤五年齡雖比胡雪巖大,卻尊他為長輩,七姑和古應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巖為小爺叔。

“照姑説,松江的漕幫稱為‘疲幫’。他們這一幫的漕船很多,是大幫,不過是個空架子;所以當家的帶幫很吃力,虧得胡大先生幫他們的忙。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這條水路上很吃得開,就因為松江漕幫的緣故。”烏先生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在心裏想他自己的事。他雖受託來做媒,但仔細想想,不是什麼明媒正娶,他這個媒人也沒有什麼面子;所以一種上抱定一個主張,如果羅四姐本人不甚願意,或者胡雪巖的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風評不佳,那就説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來,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實際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談正事了。

“羅四姐,”他説:“你曉不得,我這趟為啥來的?”這樣問法,羅四姐不免有些發窘,不過這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能因為羞於出口,以致成誤會,所以很沉着説z:“是不是我娘有什麼話,請烏先生來跟我説?”

“是的。我原來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來,寫信給你,也是一樣;你娘不贊成。她的話也不道理,寫信問你,等你的回信,一來一去個把月,倒不如我來一趟,直接問信明白。”

“娘要問我的是什麼話?”

“問你對胡大先生怎麼樣?”這一下,羅四姐的臉有些紅了“什麼怎麼樣呢?”她用埋怨來遮掩羞澀“烏先生你的話,説得不清不楚,叫我怎麼説?”烏先生在關帝廟設座賣茶,一天見過三教九的人不知多少,閲歷甚豐,不過做媒人卻是第一次,因而有時不免因惑,心想,大家都説“媒人的嘴”是最厲害的,成敗往往在一句話上;到底如何是一言喪邦、一言興邦,卻始終無法模擬。不想,此時自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討你做小。”羅四姐必然羞且惱,一怒回絕,好事就難諧了。

如果烏先生對胡雪巖的印象不佳,他就會那樣説;但此刻已決心來牽這紅線,便要揀最動聽話來説:“羅四姐,胡大先生要請你去當家。”這話讓她心裏一跳,但卻不大敢相信“哪裏有這回事?”她説:“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財神’,他家那樣子大的排場,我怎麼當家。”

“羅四姐,我勸你不要客氣。你的能幹,從小就看得出來的;胡大先生向來最識人,他説要請你去當家,當然看準了你挑得起這副擔子。”看來不象是隨口玩笑的話,羅四姐不由得問一句:“真的?”

“當然是真的。沒有這句話,我本不會來。”烏先生説:“名分上你已經吃虧了,沒有別的東西來彌補,你想我肯不肯來做這個媒?”烏先生的話説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經吃虧了”的説法,代替聽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羅四姐不知不覺便在心裏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烏先生催問着“如果你沒有話,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去談了。當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會替你爭。”

“怎麼?為啥要跟七姑去談?”羅四姐問: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孃的意思呢?”

“你娘情願結這門親的。”羅四姐心起伏,思前想後,覺得有些話是連在烏先生面前都難出口的,老慮了好一會説:“烏先生,你曉得的,七姑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樣;我看,我自己來問問她。”

“讓我做個現成媒人,那再好都沒有了。”烏先生説:“不過,羅四姐,你娘是託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談的辰光,不要忘記了替你娘留一條退路。”何謂“退路”?羅四姐不明白,便即問説:“烏先生,我娘是怎麼跟你説的?”烏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話是不應該説的。所謂“退路”是以羅四姐將來在胡家的身分,她母親不會成為“親家太太”也就不會象親戚那樣往來;這樣,便須為她第一筆養老的款子,才是個“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説羅四姐,即便是胡雪巖也一定會想到,他那句話便是多餘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説實話,只是這樣回答:“你娘沒有説什麼,是我想到的,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來是這一層?”羅四姐很輕鬆地答説:“我當然有打算的。”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談好了。”為了替烏先生接風,古應稍微用了些心思。烏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可是第一次見面,應該照通常規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個人,分做兩處,把情都拉遠了,而且説話也不放便,因此古應決定請烏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裏“吃大菜”烏先生還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話見得多,刀子割破舌頭雖是故甚其詞,拿洗手指的水當冷開水喝,卻非笑話。至於刀叉亂響,更是司空見慣之事,所以古應除了刀叉以外,另備一雙筷子。選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類都先去骨頭;第三,調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過酒是洋酒,也不分飯前酒、飯後酒;黃的、白的、紅的,擺好了幾瓶,請烏先生隨意享用。

“烏先生!”七姑入座時就説:“自己人,我説老實話,用不慣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老實了。”烏先生欣然舉箸。

“烏先生看見羅四姐的新房子了?”七姑有意將“子”字念得極輕,聽去象“新房”在她是開玩笑烏先生卻誤會了,以為將來羅四姐會長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將來便是雙棲之處。心想如果是這樣子,又怎麼讓羅四姐去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