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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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胡雪巖轉臉對周理堂説:“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説着,從馬褂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裏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巖怕他説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着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説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
“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
“慢慢!”胡雪巖將老蕭喚住;轉臉説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
“説得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巖的銀票了給他,——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
“小事,小事!”胡雪巖問道:“理翁還有什麼未了?”
“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着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悉聽尊便。”胡雪巖緊接着説:“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津,我是怎麼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裏。”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致於想不開了。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恆鬱郁。”周理堂又説:“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裏,也要有些閲歷。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神就好不起來。”
“喔!”胡雪巖也聽説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説:“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
“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巖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為‘銅錢眼裏翻斤斗’,不想到錢,想什麼?”
“是不是?我説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聽得這話,胡雪巖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説:“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只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深柢固,跟本一樣了,怎麼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
“這話,還要理翁明示。”
“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説:“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台、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為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後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耳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巖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説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意,復又拆去,這樣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總之終乾隆六十年,圓明園無一不在大興土木之中。
乾隆年間,國庫充盈,皇帝只要覺得什麼事能夠怡情悦,儘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錢,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聽了周理堂的話,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為,胡雪巖的行事大改常度,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錢?大起園林,縱情聲;以前眠食不安,鬱鬱寡歡的病倒是消失了,卻另添了一樣病:腎虧。
好得是開設着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鋪;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秘方珍藥,固本培元,差能彌補。補藥中最為胡雪巖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名稱很難聽,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巖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
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鋪才有。胡雪巖曾不惜重金,想聘請這家藥鋪的主人南下,到胡慶餘堂去專制狗皮膏,卻未能如願;想買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巖每逢天,就得派專人到北京來採辦狗皮膏;這年自己進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尚未制就,而胡雪巖可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藥,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胡雪巖決定再在京裏住一陣,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帶着洋人陪森二爺先走。我倒要看看他一這關過得了,過不了?”胡雪巖説:“他的這套把戲,只有我頂清楚,説不定左大人會問我,也説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另外會有什麼機會呢?古應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獨胡雪巖去一個商場上的勁敵,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胡雪巖口中的“他”是個常州人,名叫盛宣懷,字杏蓀。他的父親單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由州縣做起,做到漢口道告老還鄉,在蘇州當紳士,因為盛宣懷需要利用老父的這種身分,在江蘇官場上為他打道。
盛宣懷是一名秀才,年輕時跟有名的“孟河費家”學過醫;醫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懷只要有機會,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覺不宜入這一行,所以進京捐了個主事,準備入仕。時當同治末年,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大興洋務;盛宣懷在這方面的腦筋特別快,而且記好,口才更好,鑽頭覓縫,得以見了李鴻章一面;相談之下,大蒙賞識,便加捐了“花樣”以候補道的身分,為李鴻章奏調到北洋當差,不久被派為招商局的會辦,以直隸的候補道,久駐上海,亦官亦商,花樣百出。
招商局創辦於同治十一年,出於李鴻章的建議,為了抵制外商輪船“擬準官造商船,由華商僱領,並準其兼運漕糧,俾有專門生意,而不為洋商所排擠。”奉旨准予試辦,即由北洋撥借經費,另招商股,派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定名輪船招商局,向英國買了一條輪船,開始營業;由於經營不善,不過半年工夫,老本虧得光光。胡雪巖是股東之一,也送了幾萬銀子在裏頭。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關道陳欽建議李鴻章,派候補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陳、林都是廣東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廣東同鄉,一個是怡和銀行的買辦唐廷樞;另外一個是富商徐潤,由他們募集商股四十餘萬兩銀子接辦。但本有官本,且又領官款為運費,所以仍然是官督商辦,由北洋控制;此所以盛宣懷得以由李鴻章派去當會辦。
改組後的招商局,業務有起;徐潤又別組保險公司,承保本局船險,假公濟私,大發利市。洋商輪船公司,遇到勁敵,業務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來票面百兩升值已近一倍,結果跌到五十幾兩,且有繼續下跌的趨勢。
於是徐潤起意,收買旗昌,但在盛宣懷的策劃之下,變成了一個騙局。騙誰呢?騙曾當過江西巡撫、福建船政大臣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楨,而實際上是騙公家的錢。
盛宣懷的設計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買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當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時,盛宣懷偕同唐廷樞、徐潤連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説動藩司梅啓煦。
江蘇有兩個藩司,一個稱為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個稱為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南京。梅啓煦的關節打通了,方始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個呈文,説旗昌洋行甘心歸併,開價二百五十餘萬;倘能收買,獲利之豐,一時難以估計。
沈葆楨亦是勇於任事之人,當時雖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願廷擱,在病榻召見盛宣懷,徐潤等人,聽取説明。這天是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