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梧桐雨/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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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賣聲漸漸稀落,夜風也漸漸增添了涼意。
邱子東揹着鋪蓋卷,走在斑駁陸離的梧桐樹葉的影子裏。當他終於覺到一條大街,幾乎只有他一人空的腳步聲後,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一個下榻之處。他走進了一條寂靜的小巷。他記得有一個大門裏放着一張長椅。他果真找到了那個大門,並且那張長椅也依然擺在那兒。他將鋪蓋卷打開,鋪好後就躺了下來。很安靜,很舒坦,有一陣,他覺得自己很幸福。
尋覓從第二天早晨開始。他看了一下鬆鬆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隻鐘山牌的手錶,時針正指向八點。
先從城南開始找起。
這座城市除了那幾條主要公路,幾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磚橫立着鋪成的。行人車輛的磨損與風吹雨淋的侵蝕,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為磚頭直接接觸濕的泥土,又因為這地方的空氣一年四季乎乎的,這些磚一年四季都是濕的樣子。
這座城市到處長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沒有其他品種的樹木了。如果爬到這座城市的最高處———市政府大樓的頂上往下看,就會看到這座城市是淹沒在一片漫無邊際的梧桐樹的林子裏的。
時值盛夏,那梧桐樹葉已嘩嘩啦啦,層層疊疊。
邱子東踏着磚路,走在梧桐樹下,他的腳步不緊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認出杜元隱秘建在這座城市裏的建築。這是沒有什麼道理的。但他的腦海中就是有一幢這樣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彷彿從前在哪兒親眼看到過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裏滑過。沒有一幢使他特別注意,也沒有一幢使他一時產生疑惑。
一週後,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來是東城、西城與北城。
等邱子東將這座城市仔細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經一個月過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門“豪宅”卻連影子也沒見着。他先是懷疑事情的真實*,接下來就是懷疑自己的想像。但不久,他又再度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這座城裏,杜元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調整的就是對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麼樣的房子呢?他告誡自己:不能將它想像成一定的樣子———杜元何曾有過一定的樣子?這樣想清楚之後,他的心裏不到發虛: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調查與注意,將需要多少時間呢?一年?兩年?
他的身體順着一棵梧桐樹的樹幹,滑落了下來,直到一股坐在了梧桐樹下。
僅僅才一個月的時間,他又衰老了許多。本來就顯得狹窄的臉盤,現在顯得更為狹窄;灰白的鬍子,像落滿塵埃的枯草;眼皮無力地耷拉下來,出一線渾黃的眼珠。他的衣服醃不堪,一雙軍用球鞋的後跟已經磨破,鞋頭穿,出髒兮兮的腳指頭。
他已身無分文。
他目光呆滯地看着那些出鞋子的腳指頭。
不知如何是好。
剛剛下了一陣雨,殘留於梧桐樹葉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臉上,隨着水珠的滾動,他的臉上出現一條蚯蚓狀的污跡。
他在一片喧囂聲中,竟然在梧桐樹下睡着了。醒來後,他將那雙破鞋蹬了下來,看了看那雙白一塊黑一塊的腳,一手抓一隻鞋,依賴着梧桐樹站了起來。
行人、車輛,川不息。
邱子東突然罵道:“杜元,我你媽的!”隨即,將一隻破鞋用力擲向街心。當那隻鞋像一隻中彈的烏鴉跌落於人羣時,就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那隻鞋正好打在了一個行路的女人頭上。
“杜元,我你的!”邱子東又將另一隻鞋用力擲向街心。但這一回,鞋落在了無人處。
一個光着上身、茂盛的漢子走了過來,照着邱子東的臉就是一拳:“狗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頭上了!”邱子東搖晃了幾下,跌倒在地上。他覺得鼻子底下癢酥酥的,似有蟲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從地上爬起,光着腳,沿着大街一路叫罵下來:“杜元,我你祖宗十八代的!
…
”樣子像瘋子。
第二天,這座城市就添了一個撿垃圾的。
邱家大少爺邱子東,衣衫襤褸,整天揹着一個大網兜,在大街小巷尋覓着垃圾桶。樣子很像一條東嗅西嗅、到處翻破爛的狗。
邱子東終於想到了這一點:尋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曠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這樣憔悴不堪卻又兩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須在這座城市堅持下去,將置杜元於死地的尋找進行到底。他一邊在一雙雙鄙夷與厭惡的目光下撿着垃圾,一邊尋找着。新一輪尋找,再也不能自以為是了。杜元永遠是狡猾的,永遠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東是不可能將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樣子的。也許,從外表上看,這是一幢極為普通的甚至是顯得過於簡陋的房子。心中這樣思忖着、把握着,有時候竟會對街頭稍微像樣一點的公廁都疑惑起來。
城市裏的垃圾有的是,但,它們已由成百上千的撿垃圾人瓜分了。誰在哪一區域內走動,哪一處的垃圾歸誰,已在晝夜不停的摩擦、紛爭甚至是血衝突中逐步劃定了。各就各位,已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空間了。邱子東很快就覺到了這一點。起初,他以為他是可以自由地、隨心所地去撿地上一隻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隻垃圾桶的,但很快發現有另外的一個或兩三個撿破爛的人在側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們,依然去撿。這時,他就聽見了從這些人的喉嚨裏發出的含糊不清的聲音。那聲音類似於一隻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頭,而又來了一條要分享美味的狗時所發出的恐嚇對方的嗚嚕聲。這種聲音使原油麻地鎮的鎮長邱子東頭皮發麻、心裏發虛起來,他堅持着撿了一些不太值錢的東西,只好乖乖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