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梧桐雨/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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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油麻地調整領導班子時,免去了邱子東的鎮長職務。也沒有什麼理由,免了就免了,彷彿這是一件並不很重要的事情。這些年來,邱子東這個鎮長,雖然有其名無其實,但畢竟還是個鎮長,現在一抹乾淨,就覺得子到了絕境,有點兒過不去了。他在鎮委會的院子裏,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憑什麼?!憑什麼?!”除了牆壁的寂寞迴響,沒有人出來與之對應。會計周禿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盤,沒有絲毫的走神,就彷彿沒有聽到邱子東的喊叫聲一般。
邱子東衝進杜元的辦公室,拍着桌子,大聲責問:“為什麼?!”杜元坐在椅子上,低頭煙,過了很久才説:“你問縣委組織部去。”邱子東説:“這個領導班子難道不是你杜元一手策劃的?”杜元冷笑道:“你什麼時候這樣高看過我?我有這麼大的能耐嗎?”説罷,將煙蒂扔在地上,轉身走出門外。走出鎮委會大院時,回過頭來,説:“你不是老早就想離開油麻地嗎?現在可以走了,沒人再攔着。”這一年,邱子東已五十三歲。
五十三歲的年紀,幾乎是廢物了,還有什麼部門要他呢?他真是隻能爛在油麻地了。邱子東心情鬱悶之極,竟躺倒了三個多月。再出現在油麻地的長街上時,眾人就覺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無神。
他就這樣無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沒有什麼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明的油麻地人看出來了:邱子東在到處走動時,那薄薄的耳朵是豎着的,好像在仔細地探聽着什麼。
兩年前,就有一個消息在油麻地暗暗傳:城裏,杜元蓋了一幢大房子,養着程采芹!
有許多跡象向油麻地人表明:這一消息似乎並非空來風、子虛烏有。比如,杜元不再像從前那樣整廝守在油麻地了,有時是一天兩天,有時是三天四天,農閒時竟會十天半個月不見他的蹤影。比如,程采芹幾乎不再在油麻地面了,偶爾出現一次時,會令眾人到驚訝———驚訝的不是她的偶爾出現,而是她的打扮與臉*不再是鄉下人的打扮與臉*了,而是城裏人的打扮與臉*,穿着時興,臉白裏透紅,又又俏。她説她到一個遠方的親戚家住了,以後還要在那邊長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總不太相信她的説法。
邱子東又零零星星地聽到了許多傳説:有時杜元會從城裏打回來一個電話給朱荻窪,讓他往城裏送一些油與米之類的東西,但杜元總是與朱荻窪約好一個地點,讓朱荻窪在那兒等着。杜元來到後,對朱荻窪説這些東西是送給縣裏頭某個部門或某個人的,然後叫住一輛黃包車,讓朱荻窪將東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黃包車,等車行出去一段路後,掉頭對朱荻窪説,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説話間,黃包車拐進一條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兩年前,杜元特地叮囑窯廠負責人沈國民,要請最好的師傅,心地燒幾窯好磚好瓦,縣裏有位領導要蓋房子。那幾窯磚與瓦,真叫好,顏*青青,用手指一敲,發出的清音,嫋嫋不絕,整整齊齊地碼在河邊上時,讓看到的人無不羨慕。使人到奇怪的是,窯廠有專門送磚送瓦的大船不用,卻是來了一個外地的船隊,先後運走了十幾船磚瓦。錢倒是象徵*地付了,但事情卻顯得有點兒詭秘。
原本屬於程瑤田的那張黃梨木六柱式架子牀,也不在那間小黑屋裏了。
楓橋那邊,采芹出嫁時帶過去的那張紅木夾頭榫長案也不在了。…諸如此類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東去推演與想像了:杜元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磚瓦、油麻地的魚、菱角、藕與新米,在城裏打通了關節,搞到了一塊地皮,蓋了一幢房子,並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磚青瓦,獨門獨户,是一處好地方,這幢大房子裏住着程采芹,等到幾年後杜元下了台,他就會離開油麻地去城裏居住,與程采芹一起度過餘生。
邱子東為自己能看出杜元的如意算盤而興奮不已,同時也為杜元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個確切的説法: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賞這樣一種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頓地説着這句話,彷彿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於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他朝杜元淡淡一笑。
杜元覺得邱子東的笑有點兒異樣,彷彿獨自一人走進了一片陰*暗的森林,或是獨自一人一腳踏進了一座空無一人的老宅,心裏頭涼風颼颼。但這種覺不久就過去了。
這天,細雨,邱子東揹着一個鋪蓋卷離開了油麻地。他對人説,他的一個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築工程隊,請他幫着管管賬目,他要隨這支建築工程隊到遠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細雨中,邱子東的背得很直,腳步十分有力,像一個底氣十足的年輕人。
城離油麻地五十里路,舊時稱作瓢城。
這名字很奇怪,有多種解釋,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息,滂沱三,必定發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進水,各家需在門前自築小堰,用瓢將水出去,那時有千瓢萬瓢在舞動,十分壯觀。此一説,有許多人相信,因為還有一佐證:五十年代以來,年年興修水利,瓢城雖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細去看,就會發現成千上萬幢的瓢城老屋的牆上,至今還掛着一隻兩隻水用的瓢。
邱子東趕到瓢城時,已是黃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車的鈴聲響成一片。天*將晚,加上街兩側高大而枝葉茂密的梧桐樹對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閃一忽閃的,都很模糊。邱子東是一個經常進瓢城的人,但這一回覺卻很有些異樣。他似乎有點不認識這座城了,心裏有一種惶惑與空落。他站在街邊一棵梧桐樹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何處去了。晚風從街那頭的大河上吹進街裏,搖動着梧桐樹,翻動着街邊白天丟下的各種垃圾。他微覺涼意,身體令人覺察不出地顫抖了一下。他四下張望了一陣,走進了街邊一家小飯館。
當邱子東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陽麪重新走上街頭時,路燈已經亮了。他用手輕輕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然後再用手撫摸着因一碗陽麪而很有滿足的肚皮,悠閒地在街上逛着。
這是一座老城,説大也不大,説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萬家燈火,茫一片,街上路燈一路排列下去,不見頭尾,就覺得這座城是無邊無際的大。城分南城、北城、東城、西城。這城裏的人,對這四大區域,並無一個統一的叫法。比如説到南城,有稱南城的,也有稱城南的,也有稱南門的。這稱謂上的不統一,説明着這城還是有一定規模的———一個村子、一個鎮子上的人,是不會對自己的村子、鎮子的某一處有多種叫法的。
邱子東走的是一條大街,他向兩側望去時,是一條條深不見底的小巷。城如一條大魚,這大街是一條主骨,而兩側的小巷就是一魚刺。風起樹搖,路燈晃悠,這大魚彷彿在蒼茫的夜*中緩緩遊動,而邱子東則在這條大魚的肚子裏遊動。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開始。街邊與巷口的路燈下,不知是從哪兒就忽地冒出了許多攤販。賣烀藕的,賣生菱角的,賣蛋的,賣燻燒的,賣鍋貼的,賣鴨血粉絲的,賣梨賣瓜賣各種水果的,他們在梧桐樹葉晃動的影子裏,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叫賣,熱火朝天。
邱子東走着,一邊走一邊聽,一臉的高興。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於小城的夜晚之樂。他甚至掏了一錢買了一紙包葵花子,一邊嗑,一邊將殼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長,似無盡頭。他走到了一座大橋上,扶着欄杆,他看到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邊,閃爍着半明半暗的燈光。一艘夜行的拖輪,正拖着一隻長長的船隊,往大橋這邊緩緩地行駛而來。他將葵花子殼吐向大河,燈光裏,那殼像是飛蟲一般向大河墜落。
橋叫鳳凰橋。
邱子東突然想起朱荻窪在背地裏説的一句話:每回,我都是把東西送到鳳凰橋,杜書記就讓我回家了。
這座大橋在這條大街的中間,也在這座城市的中間。
邱子東先是走到橋頭,一看,除了一條直街與大橋相連,還有兩條斜街呈放狀直通向遙遠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橋頭,一看,其情形與橋東頭所見一樣。一片茫然。他在這座大橋上來回走着,看看橋東,又看看橋西,除了蒼茫,還是蒼茫。他對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開始疑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