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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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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看甚麼書呀?這不像在家那點菜園子,得掙工分呢,哪像在學校的那時候,幾好啊!”可不,這學校對她來説就是天堂了。

“那就時常來學校看看,又不遠,回家就可來轉轉。”他只能這樣安她。

這姑娘值在桌子邊角,低頭,手指在桌縫上劃。他霎時無話,聞到了她頭髮散發的氣味,冒出一句:“要沒甚麼事就回去吧。”這姑娘抬起頭問:“回哪裏去?”

“回家呀!”他説。

“我不是從家來的,”女孩説。

“那就回隊裏去,”他説。

“我不想回去…”孫惠蓉頭又坑下,手指仍在桌縫上劃。

“害怕一個人在倉庫裏?”他問,這姑娘頭理得更低了。

“不是説習慣了喝一.要不要換回到那老大家去?要我去同那家人再説説,讓你再回去住?”他只好再問。

“不…這…”這姑娘聲音更低,頭也幾乎碰到桌面。他湊近聞到了她身上温酸的汗味,立刻站了起來,幾乎有些惱怒,大聲説:“到底要不要我去幫你説?”這姑娘也一驚!站起來了。他看到她驚慌失措的眼睛,淚晶晶的霎時就要哭了,便趕忙説:“孫惠蓉,先回家去吧—.”女孩緩緩低下頭,站在他面前卻一動不動。他記得,幾乎是硬把這姑娘推出房門的,握住她結實的臂膀叫她轉身。孫惠蓉仍然沒挪步,他在她耳邊於是輕聲説:“有話白天來再説吧,!好不好一.”孫惠蓉就再也沒來過,他也沒再見到她。不,他還見過一次,那是初久一。她來學校找他那晚是剛秋涼的時候,大概將近三個月之後,他從孫家門口經過,這姑娘正在堂屋裏,明明看見他,不像以往一定要大聲叫老師進屋坐,喝個茶呀甚麼的,卻立刻背過身去,到堂屋後面去了。

新年剛過,他班上的一個女生打了上課鈴還趴在課桌上哭,他調查原委,男生們都不説。問到班裏一個小女生,才講出他們男生剛才下課時説那女生:“有甚麼好神氣的?到時候還不是像孫惠蓉樣的,叫駝子出肚子來就老實了,”課後,他問到校長:“孫惠蓉怎麼了?”校長含含糊糊,説:“不好講的,搞不清楚,打胎啦!是不是強姦,這可不好剩説的。”他這才回想這姑娘來找他可能是向他求救,那事情已經發生了一.還是女孩預到要出事?還是已經發生了但還沒懷孕?要説的都沒説出來,而這又是無法説,都在這姑娘的眼神裏,言又止,在遲疑中,在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和她舉止中。孫一再看房門,又看的是甚麼一.她避開他的目光打量這房裏又在找尋甚麼?她可能有非常清楚的打算,又在那停電的夜晚不讓人看見。她説了沒人看見她來,顯然就已經留神了,就懷有隱密要告訴他?如果他當時關上房門,不那麼拘謹,她顯然希望他把房門關上,就可以向他傾訴,就有可能避免這場厄運?她不要他把燈捻子捻大,在昏暗中或許她才説得出口?或許還有更復雜的心理,好讓他憐憫她,拯救她一,阻止或是干預那行將發生或是已經發生了的事?還是有其他的目的?

小鎮上人人都知道孫家的丫頭叫駝子給糟蹋了,她媽帶她去打胎了,再多就無從打探。孫家門上掛了把大銅鎖。他於是去了派出所,同公安員老張他也一起喝過酒。張正在訓斥個賣麻油的老農,一小鐵皮桶子的油和籮筐都扣下了。

“糧油都是國家統購統銷物資,知道不知道?”

“曉得,曉得。”

“曉得還賣?不是知法犯法?”

“都是我自家菜園子裏種的呀—.”

“誰知道是你自家種的,還是生產隊裏偷的?”

“不信,就問去呀?”

“問誰去?”

“問村裏去,隊長都曉得呀!”

“曉得,曉得,叫你們隊長打條子來領!”

“這同志,行行好,下回不賣了行不行?”

“這都國家有法令規定!”老頭子蹲在地上賴著還就是不走。他坐著完一煙,看來一時半時還完不了,便起身説他改時間再來。張倒蠻客氣,留住他問:“有甚麼事?”

“我想了解一下我那學生孫惠蓉的事,”他説。

“這案子卷宗都在,你要就拿去看看。這種事做老師的也管不過來呀,這還是本鄉本土的,那外地來的女知青出事的就更多啦。只要本人和家長不起訴,不出人命,能不管就不管。”張打開公文檐,找出了個卷宗夾子遞給了他,説:“拿去看好了,都結案啦。”他仔細研究了卷宗裏的每張紙片,有對當事人孫惠蓉和駝子分別調查作的筆錄,駝子蓋的指印,孫簽了名也蓋的指印。還有調查駝子老婆的談話紀錄,附有女孩寫給駝子的一封信,寫在從學生作文本子撕下來的紙上,附有蓋了郵戳的一個信封,地址寫的是本公社轉趙村大隊書記某某某同志收,寫的是駝子的大名。信中抬頭稱“親愛的哥”駝子五十開外了,這姑娘還未成年。信文只有兩行,大致是:我很想我哥,就是沒法子見到,那事就這樣説好啦,我水不後悔。悔字寫錯了是個別字,明明白白落款孫惠蓉—信上的期是在事情鬧出來之後。

對駝子的老婆調查筆錄的是:那小騷貨勾引她家男人,死不要臉,還膽敢給她男人寫信,這小‮子婊‬就想個招工指標。信就是她截住的,她氣不過了,到公社裏來的!而事情鬧出來又出自於公社衞生院的王醫師,對王醫師的調查紀錄寫的是:她媽找來,求他去家裏幫忙做個人工產,説是不能來衞生院做,怕傳出去街上鄰居都知道,這丫頭後還怎麼嫁人?王醫師説,他不做這種違法的事,不合手續私下打胎要傳出去,他這醫師還當不當?還不滿鎮上風雷口風雨,得人都以為他同這小女子有一手?王醫師説得很乾脆,不合法的事可不能做!

這事怎麼傳出來的調查材料裏沒提。駝子的口供很簡單:強姦?睛説嘛!他從來不幹這種喪天害理的事!別説他老婆兒女一大家子人,就他這書記哪還有臉面當下去?這紅旗大隊也不能倒呀,他得對得起各級領導組織上的栽培嘛!這女學生鬼著呢,別看人小,心計不小!她明明在裏頭洗澡,洗澡就是咯,門拴在裏面,那麼厚的門板,她不佔口己打開外面撬得了?要不情願怎的不叫?一共幾回一.問她好了,每回都在她鋪板上—.又不是大野地裏,哪麼的門槓會自己掉?要強姦怎不早告了,還等肚子大了?招工嘛,這倒也不怪她,哪個知青不想招工種一輩子田的?要有個指標,能照顧就照顧,這也不算犯法,誰去都一樣,大隊就菅個推薦,公社才批得了條子,他一個人能定得了一.

至於孫惠蓉本人的口供,厚厚一疊子,問得極為詳細,從她洗澡用的那塊廉價的香皂,到怎麼從盆裏濕淋淋到稻草堆背後的鋪板上去的,細節都問得不能再詳盡了,猶如再一遍。案子的結論是:女知青資產階級思想作怪,不安心務農,調離該大隊,換一個公社勞動,加強思想改造。對駝子的組織結論:生活作風嚴重腐化,社會影響惡劣,黨內記大過處分,暫且保留職務,以觀後效。

他猶豫了好幾天,終於向陸談起,請陸干預一下孫惠蓉的事。

“她媽已經找過我了,”陸説“胎也打了,找了個縣醫院的關係,她媽領她去做的,這事都處理了,你別管啦。”

“可問題是她還沒成年——”他剛要辯解。

“你不要攬到這裏面去!”陸卻打斷他,厲聲告誡“這鄉里人事關係沾親帶故,盤錯節,你一個外鄉人,還想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他霎時無話可説,也就明白了,他也不過是在陸的庇護之下討生活。

“我已經關照了,把這女孩子到別的公社去,等事情涼它個一年半載的,風聲平息了,給一個招工指標,她媽也同意了。”還有甚麼可説的?都是易。人世世代代都在這泥巴里打滾,還又能怎樣?這地方好歹接納了他,就乖乖待著,也算明白了,他永遠是個外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