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散資財俠少走風塵遭蹂躪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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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接三那天,親友們全都來到了,其中竟有從好幾百裏地趕來的。但是韓家親戚只有兩家,一家是登封縣陳家,韓鐵芳的岳父,另一家就是城中的劉財主,是玉芳小姐未過門的翁公,還有就是朋友了。韓鐵芳所認識的少年公子也不少,但老善人生前只有一個朋友,這人是城中的富商,姓李,此外就再沒有了,有的只是藉此來巴結韓大相公的一些人。
接三完畢,韓鐵芳毫不作聲,把家裏的全部財產也都核算清楚了,賬一結,把那些算賬的先生們全都嚇了一跳,原來平大家只曉得韓老善人有錢,錢一年比一年來得多,可是都不知道確實的數目有多少,如今這麼一清查總算,原來竟有七百多萬兩之多,其中包括著莊園地畝、買賣和債款,家中所在的現金銀倒還有限,韓鐵芳也詫異,不曉得他父親一個在深山出沒關飄零的窮漢,怎麼會發了這樣的大財?更猜不出他父親當年發這財之時,是作了甚麼樣的一件大惡?
他忿忿的、慨然地,就把七百多萬兩的財產分成了四份,將韓老善人在莊外松陰森茂的瑩地裏下了葬,與那秦氏合葬之後,韓鐵芳就將親戚朋友,以及闔材的父老全都延請至莊內,他先對眾人説明了自己在三之內就要出門作一番壯遊,十年八年也恐怕不能回來。
他這些話才説出來,他的丈人登封縣的陳紳士就立時急躁起來,跟他翻了臉,説:“你要走?你就把我的女兒拋下了嗎?這幾年你雖不理我的女兒,可是你總還在家,我沒有話説。以後你一走,不是就拋下了我的女兒守了活寡嗎?”韓鐵芳急忙擺手説道:“請岳父不要着急,聽我詳陳!”他岳父説:“你快説!你快説!反正你想把媳婦拋下了一走,那是不行!絕不行!咱們可得請出人來説一説了。”旁邊的親友父老也都一齊來勸,都説:“你父親一死,家產全歸你承受了,你又沒有三兄四弟,以後櫃上事,跟莊子裏的事,不是全都仗著你了嗎?你要是一走,這個家可就不成個家啦!再説:在家千好,出外一時難,你在外邊又不認識人,又沒有甚麼要緊的事,何必呢?”眾僕人們一聽大相公要走,就像是他們的飯碗要飛了,就也一齊拿眼來乞憐,都説:“大相公您要是一走,我們可就都沒有倚靠啦。”恨不得都要跪下求大相公打斷此想。
韓鐵芳又擺手説:“不是!你們都聽我細説:我走了並不是永遠不回來了,卻是不能預定幾時才歸。男兒志在四方,不能為家室所累,我年已二旬,足跡尚未出洛陽城,一想起來,我就慚愧,所以我想拿出二年三年的工夫,要遊覽盡天下的名山大川。”他這話一説出來,就有人點首,覺得這也是一番壯志,有錢的人嘛,出外去遊歷遊歷,開一開眼界,也是一件好事。有幾個僕人又都轉愁為笑,都説:“我們也跟著大相公出門開開眼去吧?”但韓鐵芳的岳父陳紳士,卻仍然跳起來喊著説:“不行!不行!你走了家裏誰來管?你不能走,我不許你走!”韓鐵芳卻深深一揖,説:“我走之後,家中一切之事全都託付給岳父,有四百萬兩銀子的財產,隨岳父管理,我可以把賬跟幾顆圖章,立時就給岳父,自然,岳父還要持著自己的家,這裏只派個親信的人來照料就行。”他的岳父,那老頭子,一聽了這話倒不由得呆了半天,直氣,彷彿發愁似的。
韓鐵芳又説:“岳父可以暫將女兒接回去,或是將我的岳母接到這裏來住,在此照應著,也可以。”他的岳父就點頭説:“其實這個也沒甚麼的,明兒我把你大舅子接到這兒來照應著城裏的買賣跟附近這些田地,可也行!只是我盼著你別在外邊耽誤時間,一年兩年,或者三年五年,總是快些回來方好。”韓鐵芳點頭,敷衍著説:“那一定。”他心中鬆了一口氣,旁邊的僕人們卻又悄悄地在焦急的談,韓鐵芳又説:“至於在我這裏多年的人,我走後也得託付多多照應,我拿出一百萬兩。”他伸出一個食指來,一羣僕人都直眼看他追手指頭,韓鐵芳就高聲説:“這一百萬兩拜託李老伯,存放在李老伯的鋪子。只要是這裏用的人,不願再幹了,可以去領一百兩銀子另去謀生。若是還想幹,那就得比我在家裏時更動謹、規矩。每年每人給一百兩銀子的賞銀。…”僕人們都喜歡了,有的就忍不住要笑。
韓鐵芳就又打躬託付那李富商,説:“老伯是我父親生前第一好友,這些錢存在老伯之處,請逐年賞給我家裏的傭人,並且凡遇有憐孤恤寡諸善舉,請老伯就由此項錢中提出些去幫助他人。”李富商卻笑着點頭,説:“你放心吧!一百萬銀子足足能把你用的這些人養老。行善事?我替你行一輩子善,也準保花不完!”韓鐵芳又同旁邊的劉財主拜揖,説:“我的胞妹已許配給尊府上的世兄,本訂的是明娶,因我父親這一死,卻又不能不移後些子。我又是急於出外,也等不及辦喜事了,這裏留有二百萬的田地和現金,都作為我妹妹的奩資,聽府上隨時娶。”劉財主當然也答應了。
當下無論是親是友是僕人,無不出笑容來,但有的笑過之後卻又嘆著。只有號裏的那幾位先生,在旁邊卻都詫然地,低聲談著,因為韓家的財產是他們經手清算的,共合七百萬有點零兒,而韓鐵芳這麼一分配,已然花去了一個總數兒,他還能剩下幾個錢呢?夠他出去花兩三年的嗎?大家詫異著,可又不敢多言,就見韓鐵芳把所有的賬本,連圖章、折據、房地契、銀錢的條子,全部分完了,他又拱手,隨後即轉身回往他那小跨院去了。
打更兼看馬的三,剛才那半天,只有他沒説話,也沒有喜歡,如今他卻追著韓鐵芳來到了小院裏,因為他並不知道韓家家產的總數目,他想:大相公給媳婦一留下就是四百萬,出聘個妹妹又是兩百萬,他這次出門,自己還不得帶上個八百萬九百萬一千萬的嗎?要跟隨他出門,還不是像跟個財神爺出門一樣嗎?跟著財神爺的人還不是招財童子嗎?出去又玩又有錢可用,嘿!是跟大相公走國的功臣,誰還比得了?還不得闊氣!不得成個小財主嗎?當下他就追著韓鐵芳央求説:“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門可得帶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您往海北,我就跟您到海北。您遇見了老虎我打槍,您過河我背著,我才三十二,一天走個七十里還不算甚麼,您要出門也得用我這麼一個人,給您備備馬,拿拿行李,唐三藏上西天取經,除了猴兒不算,還得帶著個豬八戒呢。”韓鐵芳的心也被他説動了,就想四五年來,天天他給深夜備馬於莊外,從來沒有向人吐過一個字,這個僕人倒很誠實,而且也真能受得住苦,遂就點了點頭,説:“我也想帶著你走,可是我現在的家產都已經散盡了,已跟你是一樣的窮人了。到外面去住小店,吃飯?”三笑着説:“大相公就跟伍子胥似的,到了外邊吹蕭討飯吃…”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又説:“我不該這麼譬喻!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條狗,大相公往哪邊去,我就跟著往哪邊走。”起來,表示一定要去,萬死也不辭,韓鐵芳又説:“我想你在這裏好,在這裏又沒有其麼事,一年白拿一百兩銀子的賞錢。”三搖頭,説:我不在乎這,在這兒不幹事光拿錢,一定得折受得我長瘩背。我不幹!大相公您別瞧我窮,一年一百兩銀子在我眼裏還不算甚麼事,我要跟您出去開開眼。省得在這兒白天睡覺,夜夜刷馬打更,跟鬼似的,連太陽都看不見。”韓鐵芳見他的言語很誠懇,便點了點頭,説:“好吧,那麼你也去把隨身的東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咱們就動身。”三蹦蹦跳跳地走了。當韓鐵芳又往東關,資助了枴子申飛和給那天為自己的事毆鬥受傷的幾個人,共銀四百兩。他又有個朋友,都家境甚苦,他又給了他們二百兩。在城裏又同幾家朋友處辭行,許多乞丐都圍著他要錢,他想自己離開洛陽之後,將永遠也不能再親手將錢施散給他們了。所以便把零碎的銀子隨手去揚,及至他回到家裏,一算他手中實際的財產只剩了一百多兩,他的心中倒很是痛快,就想:父親的不義之財已被自己散盡了,從此洗去了污名。這百餘兩銀子,足夠我至祁連山的路費,即使不夠,也不要緊,我堂堂的男子還真能在外面餓死嗎?當他把行李都收束好了,睡著很安適的覺。
次一清早,三就來見他,三也換了一身乾淨的心褲褂,因為是要跟著財神爺出門嘛,他高高興興地問説:“大相公!咱們甚麼時候起身呢?”韓鐵方説:“待會兒就走,你快備馬去吧。”三很脆快地答應了一聲,又笑着説:“我再告訴您一件事,瘦老鴉的那間鬼子可空啦,從前天起沒人看見他,不知他飛到哪兒我食去啦!還有,那天來到這兒惹咱們老員外生氣,把老員外氣死了的那個徐…”韓鐵芳説:“不要管別人的事,你就快去備馬吧!”三又脆快地答應了一聲,出了屋門還回頭找補了幾句,説:“那個姓徐的大概也早就離開這兒啦,這些子沒聽説有人瞧見他嘛。還有…獨角牛是再也爬不起來啦。…”韓鐵芳搖手逐著他説:“快去!快去!快去給我備馬!我要騎走那匹烏煙駒。”三像一隻鹿似的,歡躍著蹦出去了。
此時已諸事完畢,韓鐵方行意匆匆,親友們及同莊的父老、城中友人和號裏的掌櫃的們,都來給他餞行,少時三來報,馬已備好,僕人爭著將他的兩隻衣包和一口寶劍拿了出來。他的胞妹玉芳、子陳氏芸華,都著眼淚來相送,鐵芳又向妹妹諄諄地囑咐了一番,並向子拱拱手,臉上生出一陣慨之。
這是一個多雲的風飄蕩的清晨,莊內外的桃花都落了,柳絲彷彿比前幾拖得更長,燕子向天涯飛去如替遠行的人指示方向。
韓鐵芳出了莊子才騎上烏煙豹,三卻得意地,像跟班兒似的,騎著大相公的雪中霞,劍柄映著朝霞而生光,馬蹄踏著落英待奔,韓鐵芳回首望着莊口的那一二百人,那些人都説:“一路平安!早些回來!”韓鐵芳一抱拳,便轉回臉來,揮鞭離去,兩匹馬一黑一白順著小徑向西,曲曲折折地奔上了大道,就一齊加緊揮鞭,馬蹄蕩起了煙塵,不到一小時,他們就離開了洛陽的境界。
韓鐵芳這次是初離家門,而且懷舊尋母的一片孝心,找黑山熊拼鬥的一股勇氣。他雖然讀過不少書,看過不少輿圖方誌之類,但他實在不曉得祁連山距此究竟有多遠,他恨不得一天就出潼關,兩天就過西安府,三天就到祁連山,所以他將馬催得很快,烏煙豹的通身已汗出如漿,韓鐵芳也不住地氣,把三騎的那匹雪中霞,丟在後面有半里多地。
三在後不住地亂喊,並且尖叫著,韓鐵芳將馬收住,着氣兒等著他,回頭去望,就見三跟那匹馬,簡直都沒有力氣了,遲緩地拽著命似的往近爬來,半天才來到了臨近,馬站住了咕嚕咕嚕的由嘴裏吐白煙,人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説:“哎喲…我的大相公!
…
”他滾下馬來,坐在道邊吁了半天,才説:“大相公!您別這麼忙呀,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景來啦。”韓鐵芳説:“誰有閒情遊山玩景?你既是怕累,好在咱們才離開家不遠,你就趕緊回去吧。”三趕緊又擺著雙手,説:“不,不,我這個人倒是不要緊,既是大相公給我臉讓我跟您出來嘛,我就是累死,也活該!只是這兩匹馬,這麼不氣兒直跑,我怕他們受不了,俗語説:好馬跑不了三十里。千里駒也只是走千里,要叫它直跑,也是不行。您這兩匹馬不錯,走到伊犁,花四百兩銀子也買不了這麼好的馬,毀了它未免可惜!”韓鐵芳聽了這話,也下了馬,珍惜地看着他這兩匹馬,就點點頭説:“那麼咱們就慢一點走,你不曉得我的心急!我是急著去走,先要去會一個人,然後我們共同要辦很多的事。”三聽了不免有些發怔,心説:大相公臨出門時,明明是跟親友們説他是要拿出二年的工夫出外來看甚麼名川大山,現在怎麼又變了要找人,要辦事了呢?
…
他的腦筋一轉,忽然自覺得猜出來了,心想:不必説!大相公一定是有件心事,蝴蝶紅跟他熬了一二年,他給拿出錢來贖了身,卻送給範秀才當老婆,天下也沒那樣的傻人。哈!我現在才看出來,那不過是大相公變的一個戲法兒,在家裏他既跟少不合,當然不好意思又往家裏接窯姐,所以這才叫範秀才頂名兒,把蝴蝶紅帶到外縣去等著他,他現在身邊不定帶著幾百萬銀子呢?
到了那兒,重新立一番家業,哈哈!他現在已然把話出來了,“會一個人”不是會蝴蝶紅還是會哪一個?
“共同要辦很多的事”當然啦,蓋莊子,置產業,那些事也不是一個人能辦來的,範秀才只能給寫寫謄謄了,大事還得由我給辦,將來,我不就成了大管家了嗎?想到這裏,他不由十分歡喜,遂就站起身來,把小腦袋一晃搖,説:“好吧!那麼我也不歇著啦,咱們再往下趕路吧!既然大相公還要會人,還要辦事,那我更不敢在路上耽擱啦,咱們就快點走吧。大相公您放心,馬要是跑趴下了,我能夠背著你走。”他就又騎上了馬神百倍,於是韓鐵芳也上了馬緊緊地前行。
三一邊揮著鞭子,一邊腦裏像做夢一樣的想着,就想他們大相公若是在別處安下了外家,他也得真個老婆,腳兒要這麼小,臉兒要這麼白!也別太白丁,太白就成了曹了。他高高興與地抱著希望隨他的大相公西進。
由洛陽往西去,便漸漸步入了西北的黃土高原,兩旁盡是黃土高原,連一塊青石都看不見,上面的樹木也很少,一層一層的,依著山挖成了許多的窖,居民就都住在裏面,田地也都是隨山勢而闢成,麥苗兒都短稀稀的,望着連點綠都少有。
右邊是黃河,那條蒼龍似的滾滾的河水,上面連船都很少。從河那邊刮來的大風,挾著無數的黃沙,打得人的眼睛都怪疼的。三本來也是洛陽城長大了的,他沒往西來過,如今看見了這一片荒涼貧瘠的景象他不由有點寒心了,覺著別説大相公不打算遊山玩景,就是真想遊,真想玩,這裏河也真沒有甚麼遊頭兒,玩頭兒。他有點趑趄,但仍耐著兒隨著往下走,在路上找個地方歇了一會,吃了點東西,再往西去。
直到黃昏的時候,才來到陝州境內的一個小鎮,此時三已然馬疲人乏,心説:如果大相公要是再不在這兒歇著,連夜往下走去,那可就真要了我的命啦。忽見在小鎮黯淡的暮之中,幾家小鋪搖搖的燈光裏,韓鐵芳下了馬就向人打聽此地是否是白廟鎮,鎮下有一家店在哪裏,問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很是急快,而且宏亮,可見他此時是更有了神,三就也高興了,心説:好啦!想不到原來不太遠,蝴蝶紅一定是住在那個店裏面了。就是大相公嫌這裏的地面小,不願在這兒安家,還得往別處去,可是他們兩人還不在這兒待幾天,先敍敍舊情嗎?並且想着:我天天聽人提説著蝴蝶紅,我還沒見過呢,今兒倒要看一看。他遂就也幫忙打聽那劉宋店。
原來劉宋店就在西邊,走不到五十步就到了,韓鐵芳將馬給了三,他先走進了門去,三在外面拿著大管家的腔調兒,喊叫:“店家,把馬接過去溜一溜!留點神,我們這兩匹馬可不同別的馬,草裏多拌點料,別給髒水喝!聽明白了沒有?”他抖抖衣棠,拍拍褲子,兩條腿卻痠疼,走進了店門,就見他的大相公,已然進了北房去了,這兒的房子可真是又低又破,真不配作房用,他來到了北屋的窗前,同裏面叫了聲:“大相公,我把馬給店家啦!我在哪間屋裏住呀!另找一間房子嗎?”同時他眼前看着窗上那一搖一搖的燈光,耳邊希望能聽見屋裏的鶯聲燕語,但是沒有聽著,只聽韓鐵芳説:“你進來吧。”三倒覺著有點腿肚子發麻,心説:我見了屋裏的蝴蝶紅,應當叫她甚麼呢?叫她一聲“少”她一定喜歡,於是三就把臉兒摸了一把,咳嗽了一聲,開了門,進屋抬眼一看,不錯,燈光下除了大相公之外,還有一個人,然而這人是穿著一件舊藍布衣,頭髮很亂,腦袋像一個幹梨,哪裏是千嬌百媚的蝴蝶紅?原來是沒兒少的瘦老鴉,三不由倒了一口冷氣。只見韓鐵芳道:“三!你也見過蕭三爺,蕭三爺是我的師父,從明起,咱們跟隨他老人家走路,沿途都要聽他老人家的吩咐,不可違背!”那位蕭三爺沉著臉瞪著眼向三看了看,又同韓鐵方説,“問問店裏有大屋子沒有,叫他去住,為他單找一間房子,未免太費錢了。”韓鐵芳就轉頭説:“三,聽見了沒有?你去吧!問問店家有大屋子沒有,若沒有,在馬棚裏睡也沒有法子,你既跟我出來就得受點苦,在外絕沒有在家裹舒服。”三瞪著兩隻眼,眼淚都快出來了,他退出屋,又把嘴高高獗起,心説:倒黴!怎麼瘦老鴉又飛到這兒來啦?有他在一塊兒走,還有我發的財嗎?真倒黴!只是大相公管瘦老鴉叫師父,憑瘦老鴉那兒樣,會教給他甚麼呀?三這時是又累又懊煩,走來找店掌櫃的給他安置睡覺的地方去了。
這時候韓鐵芳叫店家炒了兩樣菜,熬了一壺酒,他就與瘦老鴉同坐在炕上,一邊飲酒,一邊談話,瘦老鴉原是早來到這裏的,他懷仇多年,將韓鐵芳教成一身的武藝,以作他的臂膀,然後好共同去找黑山熊,為盟兄趙華升復仇,而今韓鐵芳的技藝已成,同時四盟弟連枝節徐廣梁也來到了,本來他們與黑山熊二十年的仇恨,就要憑一場拼鬥來決定生死,卻不料他們的大盟兄柳穿魚韓文佩把當年的實情全吐,原來是他動手殺死的盟弟,與黑山熊無關。
瘦老鴉跟徐廣梁在那時候真是氣炸了肺,但是韓文佩逞能去搬石樁子,一下又被石樁壓死,兩人得又氣惱又悲傷,氣惱的是韓文佩面善心毒,當年為要得到一個婦人,竟將盟弟殺死,悲傷的是四個人過去有三十年的情,不但是師兄弟,而且還是盟兄弟,真在神前發過大誓,真是情逾骨,想不到結果竟是這樣的悽慘,老大害死了老二,老三老四又把老大死,這真叫拜把子的人傷心,叫江湖人恥笑,所以連枝節徐廣梁一懊惱就走了,臨別時他又同瘦老鴉説:“從此我絕不再走江湖,要是再拿刀、打拳,就叫我爛手。”他走後,瘦老鴉也非常沒神,本來麼,現在還去找黑山熊幹嗎?黑山態與我們還有甚麼冤仇?仇是大盟兄,可是大盟兄已然死了!瘦老鴉本來也想走,找一座深山古廟去出家,可是又不放心徒弟韓鐵芳,黑山熊雖非殺死趙華升的兇手,但確實是霸佔了韓鐵芳的母親的仇人,自己把武藝教會了他,時時鼓勵他去報仇,共尋母,如今自己忽然又不管了,未免不像個老師作的事,何況韓鐵方萬一尋不成母親,反倒在黑山熊的手下喪了命,自己也得負責,所以他還得管,便在韓鐵芳分散家財的前兩,他們師徒就暗中訂好了,約在這裏見面,共議西上尋仇之舉。
當下瘦老鴉喝了一點酒兒,暮黃的臉兒漸漸發了紅,更顯得有神,他就把眉皺了皺説:“早先的事情,我二哥金剛跌趙華升的事情,現在是都了啦。就是我見了黑山熊,我也不跟他再提。現在咱們西去,不為別的事,就為的是找你那生身的母親。”韓鐵芳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使又憤然説:“即使我母親在黑山熊的家裏,住得很好,她不願同我走,我也必定將黑山熊殺死,才能消恨!”瘦老鴉搖了搖頭,連説:“不能。不能!你母親落在強盜的手裏是不得已,強盜也不僅是黑山熊,連那你叫他十多年的爸爸,我尊他為二十多年大哥的也是強盜。如今,不是我又灰了心,又滅了氣,而是咱們走江湖的人應當講理,只要沒有不共戴天之仇,就不可以下手殺人,黑山熊也不過是一個強盜罷了,與你也不算是甚麼深仇大恨,據我想:你的母親現在未必還活著。”説到這裏,就見韓鐵芳的眼眶裏滾下了淚水,面容也十分的悲慼,可見母子的恩情原出自天,瘦老鴉就又嘆著勸他,説:“不必煩惱;只要你的母親尚在人世,你母子總能夠見得看,這些年來她也一定很想你,黑山熊若是肯放她隨你走,那咱們無話説,不能再細算過去的賬了,若是他不肯,依然是他那強盜的脾氣,那徒弟你也放心吧,我一定會幫忙你殺死那黑山熊,救你的母親逃出賊窩。”説了這幾句話,見韓鐵芳愈是傷心,愈是悲慼,於是瘦老鴉更將直了起來,把一盅酒一飲而幹,握著拳頭説:“徒弟!才出了家門這幾步,你先發愁那還行!如今的事,救母當然是第一,可是你也應當藉此闖練闖練。今天不過才來到陝州,明天就得過靈寶,靈寶縣內有一位老英雄劉昆,你應當去拜見拜見他,不然他要是挑了眼,就會叫你走不過去。還有,到了潼闢作可得提防點張家二弟兄,張伯飛外號叫作老君牛,張仲翔外號叫仙人劍,都是當今有名的江湖好漢,結了他們就諸事有益,得罪了他們就管包你時刻不安。”
“進了潼關第一須留心華山上的鐵楊彪,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有一百多個嘍囉。再往西,霸橋縣上有一位大俠客,名叫呂慕巖,是十年前關中道上的大鏢頭,使著一對護手雙鈎,人稱他為鈎俠,不過這個人倒很和善,你走到霸橋只要別狂別張口説大話,就是走在對面你不理他,也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