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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走出蘭姆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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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向印度空運新兵的工作是從一九四二年歲末開始的。當時中國遠征軍慘遭敗績不久,委員長迫於美國的壓力,同意利用空運租借物資的返程飛機向印度增派部隊,以便在次年旱季反攻緬甸時駐印軍人數不低於三萬二千人。但是後來千里迢迢空運到印度的壯丁卻有三分之一被退回中國。因為經過檢查,美國醫生認為這些骨瘦如柴的中國新兵不應該上前線而是應該住進醫院。

“開羅會議”後,受到鼓舞的中國委員長終於快地答應了史迪威的要求,同意向印度大量增運新兵。

次年,駐印軍總人數增到十萬。

學生軍在重慶集結完畢,就開始分批南下,南下的目的地是昆明。當時四川沒有鐵路,汽車公路也屈指可數,學生隊伍就先登上木船,溯江而上到了宜賓在換乘汽車出川。

南行前,學生軍每人領到一套灰布軍裝,一條灰棉被。為表示對學生服役的特殊優待,軍令部決定將學生的軍銜一律定為上等兵,每月軍餉十七元法幣。法幣是一種中國紙幣,法定貨幣的意思。這些錢在不同地區價值不等。在黑市猖獗的重慶,十七元法幣大約可以買到二到三盒外國香煙。

當時中國不僅物質生活貧乏,神生活亦貧乏,文盲率高得驚人。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識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不懂得起碼的科學衞生常識。在軍隊裏,從士兵到軍官都不重視防病治病。他們習慣喝生水,隨地拉屎撒,不懂得疾病和講衞生之間的關係,也不懂得勤洗澡理髮勤換衣褲不是奢侈講究而是一種基本的衞生需求,因此軍官普遍都把挖廁所和燒開水視為費。

那時候軍營裏最免費的疾病是腹瀉和傷寒,最普及的寄生蟲是蝨子。而人蝨正是傳播斑疹傷寒和迴歸熱等疾病的媒介之一。

一九四三年,重慶政府曾經下達一道為軍隊設立滅蝨站的命令,但是由於各級軍官對此均不重視,命令未能貫徹執行。這樣,一九四四年初某,當我的新兵父親首次在自己身上發現這種陌生而醜陋的小動物並因此到周身不適的時候,他心中便對未來軍營生活的前途產生了某種本能的畏難情緒。當然,這並不足以減弱他對另一個南亞古國印度的情與嚮往。很快,他發現周圍許多人對此並無不適並且心安理得,他又開始批判自己意志力量的薄弱與動搖,調動所有的理力量與自己的闊少爺作風進行不懈的鬥爭。鬥爭結果是患了一場曠持久的全身皮膚病。

在經受蝨子的嚴峻考驗之後,學生軍的隊伍便浩浩蕩蕩移動起來,一路水陸並舉,步行車載,沿途民眾熱烈歡送。學生兵個個神飽滿,歌聲嘹亮,這種場面與後來的步行大串聯有相似之處,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因此子過得飛快。

跋涉月餘,暖花開時到達雲南省會昆明。學生在這座著名的高原城只停留一,便集中在市郊的巫家壩機場等候登機。不料美國人節外生枝,登機前還要體檢,原因是不大放心中國醫生提供的體檢報告。於是學生兵再次在一排平房前面排成單行,每人發一張表格,由美國大鼻子軍醫逐科檢驗。

頭一關目測,我可憐的父親就不幸稱謂美國佬鐵面無私的犧牲品。他被查出患有砂眼,鼻炎,還有四顆蛀牙。被淘汰的學生將被收容在國內部隊,這就意味着一場轟轟烈烈的夢想歸於破滅。印度湛藍的天空,熱帶風情,美妙歌舞,現代化戰爭,飛機轟鳴,金戈鐵馬,一切動人心的未來都將與這些不走運的人無緣,他們只配永遠呆在國內同討厭的風沙,灰濛濛的天空,爬滿蝨子的軍營和老式步槍打道。

我父親不甘心向命運屈服,他仔細觀察後發現,那些幸運者的表格被逐科打了“\/”最後在一個美國佬那裏蓋圖章。圖章不是蓋在表格上而是蓋在體檢者胳膊上,這種蓋章方式很難説是否具有種族歧視的意味,反正很象我們在自由市場上看到的那些檢疫合格的豬。我父親靈機一動,他從美國佬大大咧咧的辦事作風中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首先,到一支筆並且依葫蘆畫瓢並不困難,然後在蓋章處外面拉住一個喜不自的幸運兒,不由分説將他的新鮮圖章往自己胳膊上一按,於是一個代表通往印度的天藍登機證就被創造出來了。這樣偽造的圖章自然足以亂真,但是隻要細心立刻就能發現,它的每個字母剛好都是反的。

我的得意洋洋地父親將他的小聰明至少傳授給一個加強連的落選同學,其中也包括他那個雄心未泯的大朋友龔壯丁。於是兩小時後,大多數學生都順利通過體檢,如願以償地登上飛往印度的美國飛機。

2飛機起飛時,我父親偷偷看過手錶,他記下的時間是當天上午十一時零七分。這個細節對我將來的另一部小説很重要。因為我也是在十七歲那年走上同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並且用同一塊手錶記下列車開動的那個難忘的時刻。

我父親手腕上悄悄藏了一塊瑞士金錶,據説當時在重慶要值幾百塊大洋。我的祖母之所以親自給她的上等兵兒子戴上這樣一塊名貴手錶,其用意不在於告誡兒子珍惜時間,而是為了讓他在今後山窮水盡時候好變賣成路費回重慶。這隻表後來一直跟着我父親走上戰場,出生入死,見了許多世面,直到一九七一年我下鄉時才跟我到了雲南邊疆。後來被我劈柴時不小心摔成兩瓣。

我父親和他的同學被指定搭乘一架c—47運輸機。這種飛機主要被設計用來運輸貨物而不是載人,所以機艙內並不考慮人的要求,甚至連座位也沒有。學生好像被依次進罐頭的沙丁魚,直到實在不下為止。棉衣棉被全都留在地面,每人只穿一件單衣,發一隻嘔吐的小紙袋,所以機艙內居然奇蹟般地擠進了百十個人。

飛機猛烈地震動起來,螺旋槳發出震耳聾的咆哮。這就是説,訣別的時刻到來了。機艙內的氣氛沉重起來,大家全都默不作聲。飛機開始滑動,機艙只有幾個舷窗,大家再輪看一眼窗外的祖國。有的人突然後悔了,噎噎哭出聲來,於是又引起許多小知識分子情衝動。

我父親努力不去想他的母親。他覺得鼻子直髮酸,眼淚險些就要湧出來,但是他不想哭,不願意與別人同合污。龔壯丁卻不知羞恥地放聲嚎啕,據説他良心發現,自責不辭而別,對不起祖宗和孩子。

情的暴風雨很快就過去,雨過天青,飛機繼續升高。不久,學生們的注意力就發生轉移,他們不再留心窗外,而是集中力對付機艙內一個更加嚴峻的現實。

飛機上升到一萬英尺,美國飛行員都穿上翻皮夾克,學生們卻只穿一件單衣,凍得發抖。有一個飛行員出於同情,扔出一些帆布,於是學生們就好像越冬的狗熊一樣,爭先恐後鑽進帆布把自己裹起來。

飛機繼續爬高。到一萬三千英尺,機艙出現缺氧,氣温驟降到攝氏0度,艙壁上的水汽結了冰。帆布完全不足以抵禦寒氣的侵擾,學生們被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昏昏沉沉進入半休克的冬眠狀態。

這是一種殘酷的刑罰。空中飛行持續了整整四個小時,他們後來才被告知,當他們被凍得不省人事的時候,飛機正在飛越“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的邊緣。但是沒有人到惋惜,因為每個人都巴不得快快結束這種該詛咒的空中旅行。漫長的煎熬隨着一聲劇烈的顛簸和刺耳的摩擦聲結束了。歪歪倒倒的學生毫無詩意地爬出機艙,然後跌倒在草地上,好像凍僵的大蜥蜴那樣攤開四肢太陽。殘酷的空中旅行耗光了他們的熱情和活力,把他們變成一毫無想象力的冰。南亞的太陽好像一隻大火爐兇猛燒烤着草地上這些手腳僵硬的人們,把冰凌和寒氣一點點從他們的血管和骨頭縫裏剔出來,然後再把生命和熱情重新注入他們的軀體。

這種類似十八世紀販賣黑奴的殘酷空運險些要了我父親的命。它初步掃蕩了小知識分子的漫情調,把他們對於坐飛機的美好期待變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直到四十多年後,當我為寫作這部作品收集素材的時候,我終於替我父親和千千萬萬抗戰學生找到這種非人運輸方式的罪魁禍首。

待中國人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的政府。

抗戰期間,重慶政府為了最大限度節省開支,就把運往印度的士兵的棉衣褲釦下來裝備國內部隊。中國駐印軍原副總司令羅卓英上將熱情更高,他建議説:“讓他們光着身子,一架飛機至少可以多裝五十個。反正空中時間只有四個小時。

“這個可怕的建議幸好由於美國顧問的反對才沒有成為現實,否則我的父親很可能早就變成一條凍帶魚,自然也就沒有我了。一九四二年底,首批從國內運往印度的兩個作戰師中,就有不少體質羸弱的士兵被活活凍死在空中。

我可憐的父親昏昏沉沉地躺在清香四溢的草地上,亞熱帶太陽好像一位偉大的異國母親熱烈擁抱來自異鄉的嬰兒,於是過了半個小時,嬰兒漸漸恢復了知覺。我父親最先恢復的意識是“我還活着”這個發現使他到無比欣,接下來的覺就是嘔吐,胃痙攣,鼻竇炎急發作,還有重冒和高燒也開始折磨他,使他不得不在醫院住了整整一星期。

美國軍官及時幫助這些萎靡不振的中國新兵樹立信心。他把他們集合起來,帶到一座特設的衞生清潔站,依次進行嚴格的衞生處理:洗澡、理髮,清除污垢,打預防針,等等。下的衣褲堆在一起,潑上汽油燒掉。頭髮鬍子一律不許保留,統統剃乾淨以防傳播寄生蟲。經過一番修理,新兵彷彿卸掉許多包袱,個個覺得輕鬆愉快。

清潔畢,開始分發軍需品,軍需官按名冊清點,逐一領取。我父親由於對美國人的物質奢侈到極大驚訝以至於幾十年後還能記得清清楚楚,這些物品計有:咔嘰布戰鬥帽、鋼盔各一頂;釘有銅紐扣的咔嘰布軍服(夏冬裝)各兩套;羊衫夾上衣一件;棉質內衣內褲兩套;短襪、襯襪及呢綁腿各一副;帆布膠鞋、大頭皮鞋各一雙。還有毯、橡膠雨衣、水壺、手電、遮光鏡、防蚊頭罩、巾、鋁飯盒、行軍背囊,等等。當全副武裝的學生兵唱着歌列隊走出機場的時候,他們個個昂首,心中充滿做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