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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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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斯里-斯魯特顫抖着雙手,匆忙地結領帶,兩次都結偏了。他把這條領帶在一邊,從衣櫃裏又揀了一條,才勉強結好。他穿好上衣,坐在笨重的棕皮扶手椅上,兩條長腿往軟墊腳凳上一擱,點上支煙來定一定神。六月十五一個德國記者放棄了這一套公寓房子,匆匆忙忙地就講好讓給他了。在莫斯科,這算是了不起的住房:三間住房,一間廚房,一間洗澡間,還有結實的德國傢俱。帕米拉-塔茨伯利喜歡這個地方,已經為斯魯特和其他一些朋友在這裏做過好幾次飯了。

講英語的使館人員和新聞記者——一小幫很少與外界接觸而閒話特多的人——以為這個英國姑娘和美國外官在搞關係。斯魯特矮胖結實的保姆瓦爾婭也以為是這樣,每一次帕米拉來的時候,她總對他們微笑,踮起腳悄悄地走路。斯魯特渴望能搞成這個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結婚使他至今還到痛苦,除非有新的愛情,否則無法醫治他內心的創傷。但帕姆-塔茨伯利對他的獻殷勤無動於衷。在巴黎時,他就知道她是菲利普-魯爾熱情的女朋友,她有她自己的一種放肆,不掩飾她的放蕩,每當舞會快到天亮時,她總是神也來了,興致也高了。現在她情緒很憂鬱,她説她對她的未婚夫,一個失蹤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是真心誠意的。帕姆的皮膚還象在巴黎時那樣白皙,她的一張尖嘴巴的臉,加上彎曲的薄嘴,仍然是一朵英國式的漂亮鮮花。她穿了一套男式的料衣服,平底鞋,戴着眼鏡。這個穿着文職人員制服的容光煥發的姑娘,曾經在一個仲夏的晚上,與菲-魯爾在一起,去了她的長襪,光着腳在噴泉池戲水,把紅綢的衣裙起了半腿高。這件紅綢衣裙現在還在,她有時還穿。

斯魯特按照帕米拉的條件很耐心地與她往,希望有可能改善這種關係。但維克多-亨利海軍上校的到來,從他那裏搶走了帕米拉,無論他答應什麼條件也不行了。他向和亨利在一起的帕姆看一眼,就知道他看見的是一個正在戀愛的女人。對失蹤的空軍多麼忠貞啊!至於亨利海軍上校,這個身材矮、面發黃、帶着疲倦樣子、五十歲左右的傢伙,在他這位外官看來,象漫畫裏的一個無名軍人:閒談很簡短,幹起本行的事來很捷,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結實而蒼白。甚至很難説亨利是不是喜歡帕米拉-塔茨伯利,看不出他對她出來的深情的注視有什麼反應。他摸不透這個中年的笨傢伙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能引住這個年輕的英國婦女,他也一直不明白,娜塔麗-傑斯特羅為什麼戀這個人的兒子。

萊斯里-斯魯特想,命運給了他一碟奇怪而難以消化的苦菜,開始敗於兒子,現在又敗於他的父親,在他自己看來,這兩個人都不配做他的對手。拜倫-亨利至少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鬼,這改變了斯魯特關於聰明女人對人的外表是不是的一些想法。但拜倫父親的外表沒有什麼人的地方。這個人的唯一可取之處是還留了一頭厚厚的黑髮,同時直,説明他為了使外表端正做了番努力。但是他的疲勞而帶皺摺的眼睛,糙的雙手,有了皺紋的嘴角和遲緩的動作都説明他已有了年紀。

斯魯特約好到民族飯店去與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及亨利海軍上校會齊,然後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他將給他們當翻譯。這個即將來到的特殊榮譽並沒使他到高興,他好象有某種因不祥的預而恐懼的情緒。

德軍進犯的開始幾個星期,斯魯特的膽小本,象有些人剛得乾草熱或高血壓病一樣,並沒顯示出來。斯魯特是一個崇拜蘇聯的人。他相信喇叭廣播的消息,並且硬説德國人宣佈的勝利是一種宣傳。在他與德國人之間,相距六百英里,中間還有一億俄國人,而更主要的是有偉大的紅軍。就連德國空軍想飛到這兒來也太遠。從他這膽小如鼠的晴雨表能看出莫斯科天氣晴朗,有陽光,情況很好。莫斯科人——平靜、善良、衣衫襤褸、戴便帽的男工,圍披肩的女工,戴少先隊紅領巾的男孩們和女孩們,都有一張呆板而平靜的臉,看起來都很相象,好象是幾百萬個堂兄弟——沉着地堆着沙包,給玻璃窗封上紙條,舉行防火演習,為還沒出現的空襲作準備。其餘的人,在晴朗和暖的陽光下,各幹各的事。銀的阻氣球在廣場的絞動機上面上下浮動,旅館和博物館屋頂上的高炮伸出炮筒,臉紅潤、束着皮帶的青年穿着新制服和質量很好的皮靴,川不息地走向車站。坦克、重型卡車、用汽車牽引的大炮,晝夜不停地隆隆響着西去。劇場和電影院還照常開演。街上小販出售的冰凌還是一樣豐富。夏天的雜技演出現眾很擁擠,因為今年除了熊舞以外,又增加了象舞的節目。如果你相信你在莫斯科聽到或見到的事情的話,蘇聯已在很遠的邊境上頂住了來犯的敵人,並使納粹經受了第一次大失敗,正象莫斯科電台廣播宣佈的一樣。

明斯克淪陷了,接着是斯摩稜斯克,然後是基輔——德國人得意洋洋地宣佈勝利,一兩星期以後,俄國也逐一承認這是事實。空襲開始了,德國空軍已經進入了程範圍之內。大使館除了斯魯特誰也沒有到驚慌,因為誰也沒有對俄國人寄有多大希望,尤其是,別人也沒經歷過華沙的考驗。五月份以來,大使就命令在離城三十里外的一間大房子裏開始儲備食品、汽油及其他供應品,坐等德軍圍攻。個別美國人對俄國人的辦事彆扭到惱火,甚至盼望看到德軍列隊走過紅場。至少,有人喝了幾杯酒後曾經這樣説過。

斯魯特對紅軍的看法已經證明是很錯誤的,所以他也不再跟人爭論了。但是他認為別的美國人無動於衷或幸災樂禍的態度是神病。德軍越來越近,空襲也越來越厲害。莫斯科密集的高炮火在黑夜的探照燈光的上方形成一個起安作用的綠、黃和紅的煙火幕。但是炸彈還是落下來了。圍城炮火的恐怖現在還沒有來到。即使圍城那一段他能活過來,斯魯特想,他又能有多安全呢?那時候,羅斯福對納粹主義的敵人明顯的援助也許會挑動勝利的希特勒對美宣戰。如果莫斯科淪陷,美國人也會象明斯克的猶太人一樣,被帶到峽谷中槍斃。然後阿道夫-希特勒可以表示道歉,説是搞錯了,或者不承認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説這是俄國人乾的。

班瑞爾-傑斯特羅的故事使斯魯特到很恐怖。他曾經看過很多關於德國的書,除了他給拜倫-亨利那份書單上的書以外,他還看了很多別的。德國人那種天真、狂熱的服從。他們魯殘暴的氣質,他們的力和智慧,他們固執地以自己為核心,他們無盡止的抱怨世界都反時他們、對他們不公平,他們狂熱地追求一個新的極端的經驗——最後這個特在那些富於想象的哲學家身上象泉水一樣湧現,已到了使人噁心的程度,歌德還一勞永逸地把這個特固定在浮士德的形象裏。在萊斯里-斯魯特看來,這些在歐洲的八千萬怪人一旦放棄了他們嚴格而温順的傳統習俗,就有可能奉命屠殺無數無辜的人民而仍然興高采烈,不到良心的責備,一點也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了暴行。德國人的神令人摸不着底,這就是他們奇怪而可怕的地方。好象疏遠而冷淡的孩子一樣,他們又順從又殘忍。希特勒的可怕之處就是因為他了解他們。可以指望其他戰國家執行互相換被圍或被俘的外官這樣的規定。嚇破了膽的斯魯特認為:外官們只能指望希特勒的德國人不吃掉他們,那已經很不錯了。

窗外落的餘暉漸漸暗下去了。已經到了陪維克多-亨利一起去莫斯科空襲目標的中心消磨一個夜晚的時刻了。

不出所料,他在塔茨伯利套房裏找到了亨利上校。雖然屋裏很冷,但這個海軍軍官只穿一件襯衣歪在長沙發上雪茄。帕米拉在雪花石的維納斯像上方蓋着紅燈罩的燈下,正往一件有皺痕的藍上衣上縫金的條條。

“嗨,好啦!”亨利説。

帕米拉説:“銅釦也鬆了。不要讓它掉得克里姆林宮地板上到處都是。喝點威士忌,摻自來水吧,萊斯里。俾弗洛克給了老頭子一瓶。”斯魯特看了看錶,在椅子邊上坐下來。

“不,謝謝。但願你沒有喝得太多,上校。你要吃俄國飯的話,最不需要的是酒。”亨利嘟嚕了一句:“這還用你説!我一點也沒喝。”帕米拉在縫衣服,維克多-亨利着煙,這位外到自己在屋子裏是多餘的。他一再地看錶,咳一聲説:“我説好六點鐘在走廊上等海軍將軍,現在還差十分。我現在就去等他,一會兒你也來嗎,上校?”

“一定。”亨利説。

“你看來很鎮靜,萊斯里,”帕姆説“要真是我去克里姆林宮的話,我早就坐不住了。”

“亨利上校看來很鎮靜。”斯魯特説。

“啊,他呀,”帕米拉説。

“他是機器人,機械的人。突一突!衝-衝!叮噹!”

“我需要新電瓶,”亨利説,,也許閥門也得修一修。”這種親切的玩笑使斯魯特更到自己是多餘的。

“好吧,十分鐘內就來,”他説。

帕米拉説:“還有兩個釦子。真混!紮了兩次手指了。我就是不會做針線活。”旅館前面停着一排笨的黑轎車,這是不常有的事。自從戰爭開始以來,莫斯科寬闊的林蔭道和廣場上本來為數不多的汽車已經減到了零。傍晚莫斯科人照常成羣地出來散步,好奇地望了望車子,但沒有停下來傻看。戴黑帽穿黑皮夾克的汽車司機和保衞人員站在車子邊上。美國人稱他們為“基督教青年會的男孩們”他們是秘密警察,看來人們討厭在他們身邊逗留。但是穿得很漂亮的外國人從民族飯店的窄門擠出來上汽車時,行人排成了一個長隊,這羣安靜的旁觀者友好地睜圓眼睛盯着外賓的臉、衣服和皮鞋。

“你對那些航海圖研究得怎樣了?”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坐進後排的車座,調整一下助聽器,問亨利道。他曾經一度是海軍作戰部長,已經退休了,總統請他出來參加這個代表團。斯魯特沒有辦法阻止這個乾瘦、堅忍、戴着眼鏡、制服上有四排勳章緞帶的人在俄國內務部特務人員面前説話,他們雖然不説,肯定是懂英文的。

“我不出什麼名堂,”亨利説“至於作戰密碼和訊號,別指望了。他們的人當面跟我説,他們沒有這樣的東西,他們用燈光或摩斯電碼以明碼相聯繫。”

“真胡説!你把我們的給他們沒有?”

“我給他們看了一下我們的《通用訊號本》以及一些密電碼。我差一點跟那個胖小個子海軍少將打起來了,他已經開始把那些東西裝進他的皮包裏去,我又奪回來,對他説:一手錢,一手貨。”

“不會吧!你真這樣幹了嗎?”海軍將軍説。

“唉,你要為這個掉腦袋的,帕格。我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給,給,給。你呀,就該把我們的全部海軍聯絡密碼都給他們,然後握手,為了我們永恆的兄弟之誼用伏特加酒乾杯。我都替你到不好意思,亨利上校,可是你能跟我們來,我又覺得非常高興。”

“我們給蘇聯的東西都將得到補償,”斯魯特説。

“他們在為我們殺德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