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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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亨利在美國期間,他子竟然墮入了情網;這是二十五年來,即使她丈夫在國外的時間更長些,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戰爭一爆發,她覺得有那麼一種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歲了,突然到自己長期遵循的生活準則有些過時了。整個世界都在擺舊的束縛,她為什麼就不放鬆一下,也就稍稍放鬆那麼一點點呢?羅達-亨利並沒有把這種內心的鬥爭説出來。但她清清楚楚地覺到,也就照辦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着她的美貌,因此她總是常常引起男人對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機會。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對她一樣,始終對他堅貞不渝。她喜歡上教堂,唱讚美詩和祈禱都很虔誠,她相信上帝,把耶穌基督當作自己的救世主,不過她也從來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應該真誠,有良好的品德。海軍軍官太太們閒聊天的時候,把那些不忠實、品格不好的人罵得一錢不值,羅達罵起她們來,也是最厲害的。
除開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朧的過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損壞了她那否則將是非常完美的記錄。一次,在馬尼拉,帕格出海參加艦隊演習去了,羅達在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上,多喝了些香檳酒,基普-託萊佛送她回家,竟想動手去她的衣服。梅德琳當時還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夢驚醒,哭起來,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開始清醒過來。酒醒之後,她對基普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換上一件很得體的長睡衣,有意識地把他趕出家門去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毫無疑問,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樣梅德琳。在海軍中維克多-亨利實際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從這以後,羅達見了託萊佛總有點躲躲閃閃。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會出什麼事。她當真會將錯就錯嗎?那樣的話她將會有什麼樣的覺?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尋煩惱了;那次應該歸咎於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個男人給她衣服,她還是有那麼一種愉快的覺。羅達把這保留在記憶裏,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靦腆、嚴肅,長相醜陋,已經五十四、五歲了。羅達專門為他設了晚宴,晚宴後她在跟薩麗-福萊斯特評論客人時,下結論説柯比屬於“腦筋特別可怕”的那類人。僅僅出於社上的禮貌,她在酒會上用她往常賣風情的話去挑逗他,結果還是白費。
“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讓你坐在我的右邊了,咱們可不要錯過了大好時機呀。”其實事情幾乎就這樣完結了。羅達最討厭這種拘謹的人。但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偶然講到第二天要到蘭登堡一家工廠去。羅達提出來要開車送他去,一方面,她長期以來就想觀光一下這個中古的城市,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講,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們在旅館彬彬有禮地吃了一頓沉悶的午飯。幾杯摩澤爾葡萄酒下肚,柯比興奮起來,開始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羅達已經學會聽懂技術的談話了,因此當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個很細緻的問題時,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象從來也沒見過他有笑容。滿嘴大板牙,一笑就出牙齦。他笑得很獷,象一個知識淵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點不惹人討厭,但象他這樣一位刻板的工程師,這樣一笑,就叫人吃驚了。
“你真的很關心嗎,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説。
“我很願意源源本本講給你聽,只是我很擔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膩煩。”他這一笑、他的話以及講話的聲調都説明,他對她的賣風情並不是完全不加理睬,與此相反,他很喜歡她。她有些慌張,用手摸了摸頭髮,捲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邊的波。
“説老實話,我覺得都太有意思了。你儘量説得淺近些吧。”
“好的,這可是你自找麻煩。”他仔細給她講磁力擴大器,他稱它為“磁傘”這種設計專供電力很高的情況下準確控制電壓和電用的。羅達接連提了幾個很內行的問題,很快就清關於柯比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在加利福尼亞工學院寫了以電磁學為題的畢業論文。四十歲的時候,他放棄了在通用電氣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擔任工程師的機會,決定自己投資製造磁力擴大器。長期以來為籌集資金得他焦頭爛額,到現在才算剛剛償清債務。戰爭工業需要大量磁力擴大器,而在這方面要數他是泰斗了。他來到德國,因為在某些部件的質量上德國超過了美國。他是來學習他們的技術,併購買他們的鎳合金絲。
她還了解到他已經喪偶,而且已經當祖父了。他談到他去世的子,隨後兩人又推心置腹地談到自己孩子們的優缺點。柯比一旦克服自己靦腆的心理狀態之後,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談論自己。他講到資金給他造成的重重困難以及最後獲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住了,她忘記了羞怯,談話興致很好,而且講得都很得體。實際上,羅達完全不用費一點力,就非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絲毫沒有勉強,也不偽裝,全部展示出來,得對方眼花繚亂,羅達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維克多-亨利早就發現這一點了。他並不埋怨,但有一次他到她一定還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這初次往的、極其強烈的印象擊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澤爾葡萄酒。當他們來到蘭登堡時,差不多遲了一個小時。他去辦他的事,羅達手裏拿着導遊手冊,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古老城市裏閒逛;她心裏卻不知為什麼老想着很久以前跟基普-託萊佛有失檢點的那件小事。這次她又多喝了幾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會兒才驅散這酒意。
傍晚他們回到柏林,柯比請她吃晚飯,並且去看歌劇。接受這一邀請好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羅達趕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騰了一遍,頭髮梳過來梳過去,懊惱來不及理髮,用什麼香水也遲疑不決。等柯比來接她,她還沒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個鐘頭。當姑娘的時候,她總是讓男孩子們等。帕格徹底治好了她這個病,因為海軍的社生活都必須嚴格遵守時間,他不許羅達給他惹麻煩。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來,這件事本身簡直是一樁美妙的、小小的懷舊舉動,象啃香蕉皮似的,是可愛的、孩子氣的任。它幾乎使羅達到自己又變成十九歲了。
但是鏡子卻道出了不同的情況,不過連鏡子這天晚上對她似乎也特別友好,照出她那閃閃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龐,那始終沒有改變的非常苗條的身段,她的臂膀從下到上都那麼圓滾滾的,那麼緊,不象許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鬆弛。她穿着一套粉紅的衣服大模大樣地來到客廳,這套衣服上綴的金鈕釦是她為取悦希特勒才特地買的。柯比正坐着看帕格的一份技術雜誌。他摘下黑寬邊眼鏡,站起來吃驚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説着,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這樣久,可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還要約一個老太婆出去。”歌劇演出《茶花女》①,他們發現兩人原來早就很喜歡這齣戲,到很高興。後來,他建議去見識見識聞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説,他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不過,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談論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話,不妨去稍稍見識一下。
①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1813-1901)的歌劇,劇情取自法國十九世紀作家小仲馬的小説《茶花女》。
羅達一聽這個建議,吃吃地笑起來。
“這簡直象做一場噩夢,你説是不是?非常謝你提出這麼一個不體面的建議,我欣然接受。但願不要傳到我的朋友們耳朵裏去才好。”因此,早晨兩點通過里斯本“馬布爾海德號”轉來的紐約長途電話打到亨利家裏時,沒有人接。羅達正呷着香檳,看一個豐滿的德國金髮女郎,着房,在幽暗的藍煙霧中跳來跳去,羅達還不時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嚴肅的長面孔上戴着一副寬邊眼鏡,他叼着一支長煙鬥,懷着多少有些厭惡的心情望着這位非常賣力、已經汗水淋漓的舞女。羅達到動和特別震驚,因為除了在美術作品裏以外,她從來沒有見過體舞女。
從這次以後,直到她丈夫回來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時間。他們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館。用她自己的話説,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等帕格一回來,這一番沒有惡意的小小風韻事就停止了。
在萬湖為巴穆-柯比餞行本來是羅達的主意,但是她卻讓薩麗-福萊斯特出面請客,説她自己已經很好地款待過這位非軍人的客人了。她什麼也沒有説,但薩麗-福萊斯特可能已經覺察到其間的奧妙。儘管華沙還在頑強抵抗,但波蘭戰爭結束在即,因此兩位武官覺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時間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傳説連糧食配給也快取消了。拜倫用使館的汽車送他們到遊覽區。哈弗爾河畔一片開闊的沙灘上,有些人在陽光下散步,有些坐在彩繽紛的大陽傘下面,穿着緊身衣的運動員着秋季的微風,在那裏鍛鍊。
午餐的時候,福萊斯特夫婦點了菜,配給並不太明顯。人造油點心吃起來還跟平常一樣,是油的味道,他們還吃到了味道非常鮮美的比目魚和很好的羊腿。午飯吃到一半,擴音器突然喀嚓喀嚓響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接着傳出非常決斷、清楚的德語廣播道:“過幾分鐘將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國廣播,請注意收聽!”河邊遊覽區到處播送同樣的內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腳步傾聽。正在遠處沙灘上跑步或翻筋斗的運動員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動。幽雅的皇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絃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説。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説。
“想必是結束了。”柯比博士説:“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於停戰的傳説。”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説“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爭煞住!”拜倫説:“戰爭已經在進行了。”
“噢,當然,”羅達説着,負疚地微微一笑。
“對於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適當解決。”
“不會停戰的,”帕格説。
餐廳外邊擁擠的天咖啡座和大廳裏的談話聲越來越高。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爭論着,笑着,捶着桌子,四面八方都喊着要香檳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裏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別消息!)”一經宣佈,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説了簡短的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