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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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長列火車在一片騰騰的白蒸汽中,鳴着汽笛,隆隆地緩緩駛進弗列德累徹斯特拉斯終點站。羅達緊緊抓住維克多-亨利的胳膊亂蹦亂跳。送他們到這裏來接從科尼希斯貝格開來的列車的一位穿制服的外部官員出微笑。帕格發現他在笑。
“我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我們的孩子了。”他壓倒一片嘈雜的火車聲,大聲喊道。
“是嗎?那可是大喜事呀。”火車停了,人們紛紛下車。
“我的天!”羅達喊道。
“那個走下踏板的是他?那不可能是他。那簡直是個骨頭架子。”
“哪兒?哪兒?”帕格説。
“不見了。就在那邊。啊,他原來在這兒!”拜倫栗的頭髮又長又卷,亂蓬蓬的,蒼白的臉上顴骨高高突起,眼睛顯得又亮又大。他笑着揮手,可是,一眼看去,父親幾乎認不出這個尖下巴、面頰塌陷、衣服穿得很寒傖、舉止隨隨便便的年輕人來了。
“是我。是我。”他聽拜倫喊道。
“您不認識我了嗎,爸爸?”帕格拉着羅達的手,朝拜倫奔過去。拜倫噴出一股酒氣,他緊緊地擁抱了父親好半天,用兩天沒有刮過的鬍子扎着他的臉。隨後他又抱着母親吻了吻。
“該死,我頭都暈了,”他講話總是突然迸出來,很象羅達,但聲音卻是很的男中音。
“他們在車上簡直把我們當成要上市的豬了,拚命填。我剛吃完午飯,喝了三種不同的酒,媽,您顯得真漂亮。簡直象二十五六歲。”
“你可是象個鬼。幹什麼在波蘭到處跑?”那個外部官員扯了扯拜倫的胳膊肘。
“您當真覺得對你們不錯嗎,亨利先生?外部紐斯多特博士,”他説着,咔嚓一聲把腳跟一併,臉上沿着皺紋笑了一下。
“呃,無可非議,先生,無可非議,”拜倫説着,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那只是我們離開華沙以後。在華沙可是暴行。”
“啊,那是戰爭。我們希望您把對待您的情況寫一個短短的意見,在您方便的時候給我們。這是我的名片。”萊斯里-斯魯特臉發灰,顯得很苦惱的樣子,兩手拿着許多證件,走過來向維克多-亨利自我介紹。
“我很想明天去使館拜訪您,先生,”他説“等我先把事情出個頭緒來。”
“隨便什麼時候來吧,”帕格-亨利説。
“不過讓我現在就告訴您,”他臨走的時候,扭頭對他説“拜倫確實幫了大忙。”紐斯多特博士很客氣地強調説,拜倫現在可以由他父親進行監護,過後再去領證件;或者由他親自替拜倫辦好,然後把證件送到亨利海軍中校的辦公室。
“啊,”紐斯多特博士説“這既然是兒子來跟父母團聚,再搞那套繁文縟節就太不人道了。”汽車駛往綠林區,羅達坐在兒子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一邊抱怨他臉太可怕。拜倫是她的心頭。羅達在醫院頭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想到拜倫這個名字,當時他還是個很瘦的嬰兒,一張三角形的面孔上一對藍湛湛的大眼睛直眨巴;即使後來長胖了,但一看就知道是個男孩。她覺得這孩子很有男子氣,富於漫氣質。她本來希望他成為作家或演員;她甚至掰開他那紅紅的小拳頭,尋找能成為作家的“三角紋”她不知從什麼地方看到説,孩子生下來看手紋就可以預卜未來。拜倫並沒有成為作家,但是她認為,他確有漫氣質。她暗暗地同情他拒絕考慮擔任海軍職務,甚至同情他學生時代的懶散習慣。她從來不喜歡帕格給孩子取的“拉尼”這個小名,它有一股海水的味道①,好多年後她才叫他的小名。拜倫心血來,突然跑到哥倫比亞去搞藝術,這使帕格很失望,她卻暗暗高興。華倫真是亨利的後代,用功讀書,會開汽車,做事有始有終,在學校是優秀生,很注意軍官的軍階,而且一步步地去追求它。她覺得,拜倫卻象她自己,本質很好,因為夢想不曾實現而苦惱,甚至自暴自棄。
①拉尼在英文中有“鹽水”
“海水”的意思。
她發現他鬢角上的傷疤,大吃一驚,用手撫摸它,問是怎麼回事。他於是開始講述他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這段冒險旅行的經歷,中間不時地打斷話頭,驚歎街上看到的景:垂直在腓特烈大帝塑像周圍的許多面紅a字旗;一隊希特勒青年團團員身穿褐襯衫,打着黑領巾,穿着黑短褲,招搖過市;一羣修女騎自行車經過腓特烈大街;公園裏的天音樂會;正在轉圈的旋轉木馬。
“完全一派和平景象,不是嗎?真是風平靜極了!爸爸,戰爭情況如何?華沙陷落了嗎?盟軍害怕了嗎?德國人是空前的撒謊專家。”
“華沙還在堅守,但仗實際上已經不打了。關於和西方ae*和則眾説紛紜。”
“確有誠意嗎?已經實現了嗎?我的天,你要不要上咖啡館看看?五百個柏林人當中你簡直找不到一個不是在咖啡館裏吃酸麪點心,喝咖啡,説説笑笑。當一個柏林人可真不錯啊!我在幹什麼呢?想起來了,正好節骨眼上水泵壞了,螺旋槳的皮帶也斷了。頭頂上德國飛機就沒有斷過。新娘歇斯底里大發作。我們離最近的市鎮還有二十英里。離開這裏一英里多路的地方有一些農舍,可是也都被炸成一堆瓦礫了…”
“農舍?”帕格機警地嘴説。
“但是德國人始終揚言他們的空軍只襲擊軍事目標。為此他們還拚命自吹自擂呢。”拜倫哈哈大笑起來“您説什麼?爸爸,德國人的軍事目標包括一切能動的東西,從一隻豬開始。我也是一個軍事目標。因為我在地面上,而且活着。我親眼看見在遠離前線的後方,千百幢房屋被炸燬。德國空軍不過是在進行演習,準備對付英法。”
“你在這裏講話可要注意,”羅達説。
“我們在車上。這裏總該很安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