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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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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完左手,又診右手,再用銀筷撬開獨孤策牙關,審視舌苔,並試探他額上發燒程度。

獨孤興等他診畢回身,關懷頗甚地,皺眉問道:“華老人家,我大哥的病…病勢,好像頗為不輕,不知可…可有大礙?”華心淵微然一笑,伸手取條棉被,替獨孤策緊緊蓋好以後,方對獨孤興搖頭説道:“老弟不要擔憂,你大哥只是風寒未愈,又染風寒,加上心中似有積鬱,諸併發,病勢確不在輕,但要在我這自命為‘隱賢莊’的蝸居以內,小住半月有餘,由華心淵朝夕悉心調治,也就可以痊癒了。”獨孤興起初聽得獨孤策病勢雖重,但無大礙,自然滿面安笑容,但忽然想起“天南大會”會期,距今僅有十,不又復“哎呀”一聲,苦笑説道:“半月光陰,誤了大事,華老人家有無特殊手段,使我弟兄能在十之內,趕到‘野人山’,則獨孤興兄弟,更盛德。”華心淵雙眉深蹙,緩緩説道:“由此撲奔‘野人山’,任憑兩位老弟腳程再快,晝夜不停,拼命飛趕,也需四五之久,才可到達,換句話説,就是獨孤老弟期望我在四五內使你大哥這沉重病體,能夠完全康復。”獨孤興臉上一紅,站起身形,向華心淵長揖為禮,愧然笑道:“華老人家,請恕獨孤興得隴望蜀,出言冒昧,但我弟兄委實身有要事,必需於十之內,趕到‘野人山’,倘我大哥不及痊癒,則獨孤興只有獨自趕去,奉託華老人家對我大哥暫加照拂的了。”華心淵屈指一計,微笑説道:“十後是三月十五,兩位獨孤老兄,莫非是去趕赴‘野人山離魂谷’的‘天南大會’?”獨孤興點頭笑道:“正是趕赴此會,華老人家既知此訊,莫非也是白道同源,武林大俠?”華心淵雙眉微揚,點頭含笑説道:“三十年前,我確曾置身武林,但卻非獨孤老弟所説的‘白道同源’,而是‘黑道’中一名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

“華老人家何必説笑…”華心淵正接口説道:“獨孤老弟,華心淵決非説笑,我是因所創基業,被人毀光,結盟弟兄,被人殺盡,才單獨隱各變姓,在這‘婁山’之中怕死貪生地,苟度餘年而已。”獨孤興“哦”了一聲,揚眉問道:“華老人家,你昔年是在何處創業?”華心淵一面調配‮物藥‬,餵給獨孤策服下,一面好似提及前情,頗為佧惘地,微嘆一聲説道:“我們盟兄弟七人,昔年創業‘賀蘭山’,在綠林中名頭不小,被稱為‘賀蘭七惡’。”獨孤興笑道:“這‘賀蘭七惡”之號,似乎不大好聽?

“華心淵苦笑説道:“不但難聽,並還名符其實,尤其是我六位盟兄,均都嘗食人心,差不多每要在‘聚義廳’中,燒上一鍋沸油,用生炸人心下酒。”獨孤策聽得皺眉説道:“這樣做法,未免太傷天和,不是江湖豪傑的應有態度。”語方至此,忽想起獨孤策重病待救,正在求人,怎可對這華心淵過於斥責,遂趕緊岔開話頭。含笑伺道:“聽華老人家語氣。你是你們‘賀蘭七惡”弟兄之中的最末一個?

“華心淵點頭説道:“我在‘賀蘭七惡’之中,排行第七,因心腸較軟,不忍隨同六位盟兄,嗜食人心,遂被他們公送了一個頗含諷刺意味的‘慈悲秀士’外號。”獨孤興趁機奉承幾句,含笑説道:“老人家擅岐黃,仁術濟世,良醫良相,上合天心,這‘慈悲秀士’四字,正是寫實,哪裏有什麼諷刺意味?”華心淵喂完獨孤策藥汁,讓他沉沉安睡,回身與獨孤興同到外室落坐,並由那名“靈兒”小童,準備了一罈美酒,幾燻臘酒菜,向獨孤興舉杯笑説道:“獨孤老弟,我當時哪裏懂得什麼‘岐黃仁術’,只是不忍吃那活生生開膛剖腹,血淋淋的人心!故而每逢他們燃起爐火,架上油鍋之際,我就藉故避出‘賀蘭大寨’的‘聚義廳’外。”獨孤興飲了一口酒兒,點頭笑道:“這就是老人家的慈悲之心,側隱之念。”華心淵滿面愧地,搖頭嘆道:“像我那等江洋大盜,哪裏配得上什麼慈悲惻隱,只是相形之下,似乎比我六位盟兄的心腸略軟而已!但就因我不忍吃並不忍看他們吃人心的這樁習,卻使我逃過了一場莫大浩劫,能夠活到現在。”獨孤興生恐使這位“隱賢莊主”華心淵過分傷,影響他為獨孤策治病情緒,遂不敢追問他是怎樣逃過了一場浩劫。

但獨孤興雖然不問,華公淵卻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地,又復苦笑説道:“記得約莫是三十二三年前如今這種時的一個黃昏時分,我那六位盟兄,又在吩咐手下,架爐生火,準備大啖人心,我遂悄悄溜開,走出‘賀蘭大寨’,在左近小峯頭上,獨眺夕陽美景。”獨孤興忍不住地,接口説道:“大概就在此時,‘賀蘭大寨’以內,恰好有什麼浩劫臨頭?”華心淵飲了半杯兒,點頭嘆道:“老弟猜得不錯,我正被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幻變美影所,一片火光,忽自‘賀蘭大寨’之中,沖天而起。”獨孤興問道:“這片火光,是由於失慎?還是有人所放?”華心淵神黯然地,搖頭嘆道:“我見火光一起,自然立即趕回大寨,但等到達之時,業已成為一片火海,本無法再作任何搶救。”獨孤興詫道:“華老人家,你那六位盟兄何在?怎不督率手下救火?”華心淵全身一顫,把杯中酒兒,潑了不少在地,神悽然説道:“我六位盟兄,全部被人殺死,把人頭取走,號令在‘賀蘭山’口,屍骸卻被那片無情烈火,燒成飛灰。”獨孤興失驚説道廣賀蘭七惡既享盛名,必具非常身手,怎會一層眼間,全遭劫數?並連整座大寨,都被燒得乾乾淨淨。

“華心淵苦笑説道:“因為‘賀蘭七惡’惡名太著,惡孽太多,遂引來兩位替天行道的絕代奇人,痛加誅戮。”獨孤興問道“華老人家,你所説的這兩位絕代奇人是誰?”華心淵彷彿昔年驚悸,至今猶存地,低聲答道:“殺人的是‘三奇羽士’南門衞,放火的是‘大悲尊者’。”兩句話兒,語音説得極低,但聽在獨孤興的耳內,卻宛如霹靂當頭,把他手中酒杯,震落在地,跌成粉碎。

因為他萬想不到自己如今必需指望他為獨孤策療疾救命的這位“隱賢莊主”華心淵,竟與恩師“三奇羽士”南門衞,及師伯“大悲尊者”結有分明無法消解的刻骨深仇。

華心淵哪裏猜得出獨孤興的心事,見他聽了自己話後,竟告失驚墜杯,不愕然含笑問道:“獨孤老弟,你怎麼如此失驚?你是也與‘三奇羽士’南門衞,‘大悲尊者’有仇?還是與這‘釋道雙絕’,有甚關係?”這句問話,難煞了一向聰明伶俐,心靈巧的小俠獨孤興,竟使他無法決定應該怎樣對答。

同盟兄弟的六條命,全數被殺!

“賀蘭大寨”的一片基業,整個被焚!這種深仇大恨,在武林人物心中,必然鏤心刻骨,沒世難消!倘若自己説出實話,使華心淵知道自己與獨孤策,竟是“釋道雙絕”的衣缽傳人,則他必將仇火立騰,至少也會對於為獨孤策治療重病之事,袖手不問。

照實作答,既有這等重大顧慮,但虛言搪,也有相當困難。

因為恩師“三奇羽士”南門衞,與師伯“大悲尊者”在武林中儼若泰山北斗,受盡尊崇,如今既已雙雙證道,則兩位老人家的未了恩怨,正應由自己與獨孤策,分別承擔,代為了斷,怎可一遇難題,便自畏縮?

這兩種對答方法,各具相當利弊,在獨孤興心頭,不住盤旋,始終使他無法決斷,究應以師門令譽,抑或以獨孤策的目前病勢為重?

華心淵見獨孤興驀地墜杯之後,便告木然失神,對於自己所阿,罔若未聞,不予置答,庭咳嗽一聲,揚眉笑道:“司馬温公説得好:”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獨孤老弟怎麼似有難言之隱了呢?

“這“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等兩句司馬温公的垂世名言,使獨孤興茅頓開,立時避座起立,一抱雙拳,向華心淵朗聲笑道:“不瞞華老人家,‘三奇羽士’是獨孤興受業恩師,我那獨孤策大哥,則是大悲師伯的唯一弟子。”華心淵聽他這等答話,也不驚奇得無以復加地,木然呆坐。

獨孤興雙手抱拳,向華心淵一躬到地,目光湛湛,含笑説道:“三十年歲月,如如電,華老人家由‘賀蘭’豪雄,變作‘隱賢莊主’,也難言是禍是福?如今獨孤興兄弟,既然因緣湊巧,拜識尊顏,倘若華老人家放得下昔之仇;便請仍施妙手,為我大哥治療重病,倘若放不下昔之仇,則獨孤興寧願以一身骨,代師消孽,聽任老人家煮成血水,磨作飛灰,卻心頭積忿。”華心淵靜靜聆聽,兩道目光,雖然凝注獨孤興,但卻木然毫無表情,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怒是喜?

獨孤興生恐他只一變臉,獨孤策便命難保,遂只好再復恭身賠笑説道:“華老人家,人生有怨須當解,孽報循理無了時…”話還未了,華心淵長眉微挑,舉袖一拂,室中頓時滿布氤氲異香,獨孤興嗅香以後,也就頹然暈倒。

這時,那名叫“靈兒”的青衣小童,驀然駢指如戟,覷準獨孤興心窩要害,便狠狠點去。

但手才舉起,卻被華心淵抓住肘部,不令下落。

靈兒愕然叫道:“師傅,你不是經常惦念着這場三十年血海深仇,適才並又施展‘九天妙香’,把獨孤興倒,如今怎又不許我下手殺他了呢?”華心淵苦笑説道:“靈兒別忙,讓我仔細想想我由‘賀蘭大盜’,變成‘婁山神醫’之事,到底是禍是福?”靈兒聽師傅這樣講法,遂不敢再復出手,只是靜靜侍立在華心淵的身後。

華心淵則垂簾閉目地,默默思索。

約莫過了頓飯光陰,華心淵霍然睜目,取過紙筆,寫了幾樣藥名,遞給靈兒,並向他微笑説道:“靈兒,你到我藥圃之中,把這幾樣靈藥,趕緊採來。”靈兒目光微注,駭然叫道:“師傅,你要採‘珊瑚鹿壽草’和‘成形伏苓’?這兩樣靈藥,均費了你十年苦心;,才培育長成的呢!”華心淵含笑説道:“靈兒不要小氣,儘管去採。須知‮物藥‬之功,本在救人,否則便有‘千歲仙芝’,也只是毫無價值的一廢草而已。”靈兒見師傅説話之時,臉上佈滿一片令人不敢*視的湛湛神光,遂恭身領命,取了藥鋤藥籃,去往圃中採藥。

華心淵見靈兒走出茅屋,遂又以一些白粉末,彈向獨孤興的鼻間。

獨孤興在茫茫之中,覺得有股辛辣氣息,由鼻內上衝,不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便告醒轉。

雙目睜處,見自己仍是好端端的毫無傷損,遂站起身形,向華心淵抱拳叫道:“華老人家…”華心淵不等他往下再説,便自搖手笑道:“獨孤老弟,你方才説得對,人生有怨須當解,孽報循環無了時。”獨孤興聽得大為驚喜説道:“老人家居然肯把這段冤仇,消解了麼?”華心淵點頭笑道:“方才我用‘九天妙香’,倒老弟之舉,便是要有一段時間,讓我靜靜思忖,結果冥心片刻,靈明大朗,想通了我那六位盟兄,殺孽太重,死不弊辜,昔年大悲尊者與南門道長,下手除惡之際,無非特意施仁,網開一面,才把華心淵的這條命,留到今。”語音至此微頓,飲了半杯酒兒,又向獨孤興含笑説道:“何況老弟分明已聽我説了昔年故事,卻仍然坦承是‘釋道雙絕’弟子,這種光明磊落的豪俠襟,更令華心淵肅然起敬,如今卅年銜仇,消諸一旦。還望老弟見了令師,與你大悲師伯之時,代我向兩位出世高人,道謝手下寬容,併成全華心淵棄歸正之德。”獨孤興避席肅立,黯然説道:“華老人家,家師與大悲師伯,業已在‘南海普陀’,攜手坐化。”華心淵“哦”了一聲,微嘆説道:“既然‘釋道雙絕’,均已功行圓滿,攜手飛昇,則華心淵圖報無門,只有在獨孤策老弟身上,略為盡力的了。”獨孤興抱拳笑道:“我獨孤策大哥,病勢沉重,敬請老人家多費仁心妙手。”華心淵接口笑道“治病不算什麼,我正在設法使他能趕得上三月十五的離魂谷‘天南大會’。”獨孤興愕然説道:“老人家不是曾説我大哥之病,必須半月光陰,才能痊癒的麼?”華心淵微笑説道:“半月光陰,是用尋常‮物藥‬治療,如今我已命小徒靈兒,去掘取我培植多年的‘珊瑚鹿壽草’,及‘成形茯苓’等兩種珍奇靈藥,使你獨孤策大哥,得能提早痊癒,趕得上天南大會。”説到此處,靈兒業已從藥圃中掘了那“珊瑚鹿壽草”及“成形茯苓”等靈藥,走進茅屋。

華心淵一面命靈兒趕緊生火煎藥,一面把獨孤策抱到另一間靜室之內。

這間靜室,其實也就是華心淵的靜息讀書,寫字作畫之所,因為除了一張軟榻以外,便是四壁圖書,及山水、人物、花卉、翎,暨真草隸篆等各種書畫。

獨孤興目光極鋭,看出每一幅書畫之上,均鈐有“隱賢山莊遣興”及“醫餘且學畫兼書”等兩方閒章,知道全是華心淵所作,遂向他微笑説道:“華老人家不僅於醫道,並能作真草隸篆各體法書,及山水、人物、花卉、翎等各種妙畫,委實足稱多才多藝的了。”華心淵含笑説道:“老弟有所不知,華心淵曾下苦心,學書學畫之故,不僅是山居遣興,有時還可從真草隸篆,及各體畫意之中,悟出妙趣,頗能進益醫道。”這句話兒,聽得獨孤興悚然一驚,失神呆立。

華心淵見狀,詫然笑道:“獨孤興老弟,你怎麼了?是不是我有什麼話兒説錯?”獨孤興喃喃問道:“老人家是説真、草、隸、篆等各種字體,及山水、人物、花卉、翎等各種書法之中,隱藴妙趣,可使你進益醫道麼?”華心淵點頭答道:“確實如此,但這種妙趣,極為隱秘微,似乎只能多作涉獵,期有頓悟,無法作實際參研。”獨孤興眼中浮現出一種炯炯神光,揚眉笑道:“書畫妙理,既能進益醫道,應該也可以進益武功?”華心淵聽得怔了一怔,點頭説道:“可惜華心淵對於內家功力,造詣不高,以致不能把兩者微,有所融會,但老弟是名師高徒,委實不妨對此下些功夫,或許能利用書畫妙理,研創出一些別具神奇的武功招術。”獨孤興搖頭笑道:“我武功方面,雖承恩師師伯,並展‘小轉輪大法’,特予成全,不敢妄自菲薄,但文學方面,卻因年齡關係,成就太淺,對於各體書畫,尚難盡參妙趣,不過我若把適才所得,告訴我獨孤策大哥,可能會使他驚喜得從病榻上跳起來呢?”華心淵不解問故,獨孤興因對方心地善良,也就毫無所隱地,把獨孤策苦心參研那四招劍法絕學,以致不避風吹雨濕,鬱疾成病之事,向華心淵細説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