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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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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些孩子一上起課來就全神貫注。他們總共只有九個人,都是聰明伶俐、自願參加的初學者,想要學會英語,好“在戰後上美國去”有兩個人這天晚上缺席,是去排演《後宮誘逃》去了。他們上次演出《被出賣的新娘》,在猶太區獲得巨大成功,甚至連黨衞軍也很欣賞。現在他們接着又雄心地排練起莫扎特的這出歌劇來。娜塔麗看了這個深受歡的《被出賣的新娘》一次很差的演出,因為有幾個演員剛給遣送走了。她甚至聽到一座營房的地窖裏某處正在排練威爾第的《安魂曲》,不過這似乎太異想天開了。課上完後,她匆匆穿過寒風拂面、星光燦爛的黑夜,到她將在那兒演出的那個統樓去。

在那個又長又矮的斜頂房間那一頭,四重奏已經開始演奏了。這個房間以前是開大會用的,現在卻放滿了牀鋪,因為越來越多的猶太人進入了這個猶太區。他們湧進來的速度遠遠超出了給送往“東方”去的速度。猶太區裏猶太人的全部希望就是,美國人和蘇聯人能夠及時粉碎“寒霜一杜鵑國”把困在特萊西恩施塔特大水閘裏的人們救出去。同時,眼前生活的目標就是,避免被遣送走,並且以文化生活來使這兒的夜夜容易忍受一些。

爾森的四重奏是非常出的。三個花白頭髮的男子和一個非常醜陋的中年女人用私帶進猶太區來的樂器演奏,他們衣衫襤樓的身體合着海頓的優美旋律晃動,臉上專心致志,煥發出內心藴藏着的光輝。統樓裏擠得滿滿的。人們有的弓着身子坐在牀鋪上,有的躺着,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挨着牆站成一溜,當中的好幾百人緊緊挨在一起,坐在木頭長凳上。娜塔麗等着這支曲於結束,以免驚動別人,然後她才從人叢中擠了過去。人們認出了她,讓開了一條路。

木偶戲台已經在音樂家座椅後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着烏達姆坐下,讓音樂——現在是德沃夏克了——來撫她的心靈。幽雅動聽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聲,如泣如訴的大提琴琴聲,織成一支美妙悦耳的阿拉伯風格民歌樂曲。隨後,音樂家們又演奏了一首貝多芬後期的四重奏。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節目單向來是很長的,聽眾們都滿心,悠然神往,雖然四下裏患病的和上了年紀的人聽着聽着打起盹來了。

在木偶戲開場之前,烏達姆先用意第緒語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們來了》。這是他又一個心創作、妙語雙關的政治節目。一個孤獨的老人在他生那天唱歌,説大家都把他給忘了,他淒涼孤獨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間裏。忽然,他的親戚們來了。他在重唱中,變得高興起來,在舞台上歡呼雀躍,兩手僻啪地打着爆慄:啊,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

英國親戚,俄國親戚,美國親戚,普天之下的親戚!

坐飛機來,乘輪船來——啊,多麼快樂,啊,這是多麼歡欣鼓舞的一天,啊謝上帝,從東方,從西方,啊謝上帝,他們終於來了!

頓時彩聲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時候,聽眾們也跟着唱起了造句,還有節奏地拍着手:從東方到來,從西方來到!木偶戲就在這陣高昂的調子裏開場了。

在演出《寒霜——杜鵑國國王》之前,他們先演了另一個很受歡的滑稽短劇。龐奇扮一個猶太區官吏,正想向他的子求歡。朱迪則推三阻四地不肯:這地方大沒個遮掩,她肚子餓了,他沒洗過澡,牀輔太窄小了等等。這些藉口都是猶太區里人們所悉的,因而引起了鬨堂大笑。他把她帶到他的辦公室,到那兒就只有他們倆,她羞羞答答地順從了。可是正當他們好合之際,他的下屬不停地打斷他們,前來報告猶太區出現的問題。烏達姆模仿夫倆的隅隅情話和氣吁吁的聲音,中間還穿着龐奇怒氣衝衝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喪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褻的台詞和動作,使得整個演出滑稽非凡。甚至連蹲在烏達姆身邊縱木偶的娜塔麗也不停地格格笑出聲來。

修改過了的《寒霜——杜鵑國》也引起一片笑聲。烏達姆和娜塔麗滿面紅光從幕後走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統樓裏四處都傳來了歡呼聲:“烏達姆!”他搖搖頭,揮揮手,請大家別這樣。

更多的人歡呼着:“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他做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要求准許他退場。他説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還得了冒,下一次再補演吧。

“不成,不成。現在再來一個!烏達姆!鳥達姆!”木偶戲每次演出時總是如此。有時候觀眾達到了目的;有時候經過懇求,烏達姆總算退了場。娜塔麗坐在一旁。他擺出一個憂鬱的歌唱家的姿勢,把兩手在前合攏,用唱詩班領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聖歌。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每次他一唱起這支歌,娜塔麗就覺得脊背都發涼了。這是贖罪禮拜儀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塵土創造出來的,他的歸宿是在塵土之中。他就象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謝的鮮花;就象一粒浮游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就象一個夢境,飛逝而去。

在每一對比喻之後,聽眾們總輕聲合唱着歌曲開始部分的那個選句:“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它的意思就是:“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來語裏,人這個詞叫亞當。烏達姆在波蘭意第緒語裏是亞當的變音。

“亞當,亞當,亞當”——特萊西恩施塔特猶太人喉嚨裏唱出的這個令人心碎的低沉的聖歌,使娜塔麗。亨利聽了到一種她被國之前從未到過的動。這些人都在死亡的陰影下,剛才還高興得笑成一片聲,現在卻低聲唱起這個也許就是他們自己輓歌的曲子來。烏達姆唱到領唱人唱的那段絢麗的詞句時,聲音象大提琴一樣如泣如訴。他閉上了眼睛,身體在小木偶戲台前面搖晃着,兩手伸了出來,高高舉起。幾分鐘之前這個人還在講着最最鄙的下話,現在他聲音裏卻充滿了對於上帝和人類的敬畏與熱愛,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

“就象一粒浮游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他踮起腳尖,胳膊僵直地高高舉起,睜大了眼睛,象敞開的爐門那樣炯炯地望着聽眾:“就象一個夢境…”那雙火一般熾熱的眼睛閉上了。他垂下兩手,身體也鬆弛下來,幾乎支撐不住的樣子。最後那句話聲音降低下去,幾乎成了耳語:“…飛逝而去”他從來不唱第二遍,總緊繃着一張蒼白的臉僵僵地鞠上幾躬,向觀眾的喝彩表示謝意。

娜塔麗以前覺得用這個令人痛苦的禮拜儀式上唱的詠歎調,用這種曲調和歌詞,來結束一宵的娛樂,未免太古怪。簡直有點兒陰森可怕。現在,她懂得了。這正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圍人們臉上看到的那種淨化,也染了她自己。聽眾都已疲力竭,得到滿足,準備回去安寢,準備接這個陰影之谷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這樣。

“那到底是什麼?”她的帆布牀上放着一會帶有黃星標誌的灰呢衣服。旁邊還有棉線襪和新鞋。對面埃倫的牀上,放着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兩牀之間的小桌子旁邊,聚會神地看着一部棕的大本猶太教法典。他舉起一隻手來。

“先讓我把這段看完。”這裏可以最為明顯地看出給予他們的“照顧”他們兩人單獨有一間房,儘管這是個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間,是用牆板從一個大房間裏隔出來的。這個大房間從前是一個有錢的捷克人私邸裏的餐廳。在隔板那邊,幾百個猶太人擠住在四層的牀鋪上。這兒放的是兩張小牀,一盞昏暗的小燈,一張桌子,還有一個象公用電話間那樣大小的紙板衣櫃,這在猶太區裏可算奢華到了極點。連市政委員會的官員們居住條件也不過如此。對於這種寬厚的待遇始終沒作過任何解釋,要麼就是因為他們是“知名人士”埃倫在這兒用膳,不過並不用去站隊。負責這所房子的長老派了一個姑娘把飯給他送來。然而他簡直不大吃東西。他好象是靠空氣在過白子。通常娜塔麗回來的時候,總有些雜碎和湯水剩下,如果她樂意嚥下去的話。要不然隔板那邊的人就會把這份東西狼虎嚥地吃了。

現在,放着這套灰呢衣服,這是為了什麼呢?她拿起來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上好的料子,裁剪很講究,而且還很合身,只稍微寬大了一點。這套衣服上微微散發出一種濃郁的玫瑰香。從前一定是一個上等人家婦女穿的。她仍舊活着?還是已經死了?還是已經被遣送走了?

埃倫。傑斯特羅嘆了一口氣,合上書本,轉過身來朝着她。他的鬚髮全都白了,皮膚就象柔和的雲母,骨頭和青筋都可以看得出來。自從他病癒之後,就一直沉靜而虛弱,卻有驚人的耐力。一天天他教書,講學,聽音樂,看戲,並且終伏案為希伯來經典編纂目錄。

他説:“這些東西是晚飯時候送來的。很叫人驚奇。後來,愛潑斯坦來了,才講清是怎麼回事。”愛潑斯坦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市政機構當時的首腦,是一個享有acteste頭銜、可以算作市長的人物。從前,他是一個社會學講師,是德國猶太人協會的會長;現在他為人恭順、萎靡不振,是德國秘密警察囚中的一個倖存者。他被迫對黨衞軍卑躬屈節、儘量以他的謹小慎微的方式做點兒有益的工作,可是其他的猶太人都只把他看作德國人的一個傀儡。他沒多少選擇的餘地,也沒剩下多少膽力來行使他所獲得的那一點兒選擇權。

“愛潑斯坦説什麼來着?”

“咱們明天得上黨衞軍總部去。不過並沒有危險。他説是好事。咱們應當享有更多的特權。他很鄭重地這麼向我擔保,娜塔麗。”她覺得心窩裏發涼,連骨頭裏都發冷,同時忙又問道:“為什麼要咱們去?”

“去會見艾克曼中校。”

“艾克曼!”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一帶人們所悉的,是當地那幾個黨衞軍軍官的姓名,如勒恩、海因德爾、默斯等。艾克曼中校是一個只聽見人們竊竊私議的高高在上的險惡姓名。他儘管軍階並不很高,在猶太區人們的心目中卻是一個比希姆萊和希特勒地位低不了多少的人物。

埃倫的神是親切的,充滿同情的。他沒出什麼害怕的樣於。

“是啊。十分榮幸。”他用一種安詳、諷刺的口吻説。

“不過這些衣服倒的確是個好兆頭,是不是?至少,有人希望咱們穿得好看些。那麼咱們就這麼辦吧,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