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娜塔麗幹活兒的時候是不容易給認出來的,因為她的臉部齊眼睛下面全用一條手帕遮擋起來。從修切和磨光雲母的機器上飛出來的微塵,在一排排長桌子上空飄浮。女工們成天就坐在這裏,把那些已經分成一塊塊的礦物再切成薄片。娜塔麗就是這一大羣衣衫襤樓的工人中又一個弓着背幹活兒的人。這種活兒需要手巧,叫人厭煩,可是並不難做。
她不清德國人拿這種東西去做什麼用。大概和電氣設備有點兒關係。顯然這是一種稀少的材料,因為碎片和桌上掃下的餘屑都被送到磨粉機裏去;磨好的粉也和切好的薄片一樣,裝進柳條箱運回德國。她的工作就是把書本那樣大小的雲母切成更薄、更透明的薄片,直到工具無法再劈出一層來為止,同時在工作過程中不能切破一片,以免遭到帶着臂章、管理她那一工段的那個凶神惡煞似的法國猶人老婆子的毒打。這的確是夠簡單的。
她每天在這個又長又矮、擁擠不堪的木棚裏度過十一個小時。長長的黑電線上懸掛着的低瓦燈泡,發出暗淡的光線;房裏沒有生火,幾乎和白雪皚皚的户外一樣寒冷,而且因為腳下的爛泥地和擠得緊緊的婦女們的呼,甚至比户外更為濕。一個令人噁心地漫溢出來的廁所,散發出一股惡臭。這個廁所每週只由一小隊佩帶着黃星標誌的可憐的大學教授、作家、作曲家和科學家來打掃一次,德國人就喜歡讓他們來掏糞便。從擠坐在一起、衣衫襤樓、久未洗過澡的女人身上,也散發出一股臭味兒。她們幾乎連喝的水都沒有,更不用提洗澡和洗衣服了。對於一個外界來的參觀者,這個木棚簡直就是地獄。娜塔麗對它卻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些婦女中大多數人全象她一樣出身高尚。她們中有捷克人、奧地利人、德國人、荷蘭人、波蘭人、法國人和丹麥人。特萊津真是一個各民族的大熔爐。許多人都曾經十分富有,許多人都象娜塔麗一樣受過高等教育。雲母工廠只接納猶太區裏受到優待的婦女來工作。
“遣送去東方”這個嚇人的、意義不明的威脅籠罩着特萊津,就象死亡索繞着正常生活那樣。遣送是間歇的,象瘟疫那樣突然剪掉一大批人,但是雲母工廠的工人和她們的家屬是不走的。至少,還不曾有人走過。
幹這種輕鬆手工的婦女,大部分是年紀比較大的;娜塔麗給分配到雲母工廠來,意味着某種暗地裏的“庇護”派埃倫到圖書館工作,也是如此。他們急轉直下,落到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雖然使人驚疑不定,卻並不是飛來橫禍。其中還有奧妙。他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同時,一天天他們捱了下去。
六點鐘的鈴響了。
機器停下。弓駝背的婦女站起身來,把工具安放好,熙熙攘攘地走了出去,用披巾、汗衫和破爛衣服把自己裹裹緊。她們僵硬地、可是快步地走着,趁那份湯湯水水的食物還有餘温之前趕到領食物的長隊中去。一到外面,娜塔麗就拉下手帕,出了一張幾乎沒變樣的臉;更瘦削、更蒼白、仍然很美,嘴顯得更薄,下巴顯得更堅定。一陣清新的寒風掠過了積雪的、筆直的街道,把特萊西恩施塔特堵的下水道、隨地皆是的糞便、爛白菜和生病的、齷齪的人們身上經常發出的惡臭吹散了。這是一種貧民窟的氣味,再加上夜夜不停地走過的手推櫃車上的死人和城牆外邊火葬場裏焚燒屍體的令人噁心的氣味。猶太人不是遭到屠殺而是“壽終正寢”的死亡率並不比滅絕營裏低多少。
她從一排排筆直的營房屋頂之間的街道上走過去,穿過市區到幼兒園去。這時天上星光閃爍,一鈎新月緊挨着一顆明亮的晚星,低低懸掛在要城牆的上空。難得的清新朗的空氣吹進了她的膛,叫她到十分舒暢。她想起了埃倫那天早上説的那句俏皮話:“親愛的,你知道不知道,今兒是恩節?説好説歹,我們總還是有恩可的。”她繞過把猶太人和大廣場分隔開的那道高高的木牆,聽見音樂家們正在廣場邊上黨衞軍的咖啡館裏演奏。吃飯的時刻,雖然還有些衰弱的老年人蹣跚地走着,在垃圾堆裏撥,但街道上總比較安靜,不那麼擁擠。領食物的長蛇陣從有些院子裏婉蜒到街道上。人們站着,用勺子從鐵皮盤子裏把那份湯湯水水的食物舀進嘴去,兩眼急切地睜得很大。看着這些有教養的歐洲人象餓狗一樣嚥着這種劣的飲食,這是猶太區裏令人份外傷的景象之一。
一個身穿一件破爛的長外套、戴着一頂布便帽的瘦子走到她身邊來。
“喂,還好嗎?”這個名叫烏達姆的男人説。
她口就用意第緒語回答説:“該怎麼個好法呢?”現在,她講這種語言已經象她祖母講得一樣利了。常常,一個荷蘭或是法國的難友甚至會把她當成波蘭猶太人。她講英語的時候,一開口就很容易用上從前的美國腔,可是這種語言在這兒聽上去很古怪。她和埃倫也常常用意第緒語談,因為他在圖書館裏和教授猶太教法典時也常常用這種語言,儘管他一般是用德語和法語講課。
“耶爾森的絃樂四重奏今兒晚上又演出啦,”烏達姆説。
“他們想叫我們接在後邊演出。我又有了新的材料。”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排演呢?”
“就在我們去看過孩子以後,好嗎?”
“我七點鐘還要教一堂英語課。”
“節目很簡單。不會花太多時間。”
“好吧。”路易斯正在宿舍房門口等着。他高興地大叫一聲,跳進她的懷抱。娜塔麗一抱住他結實的身體,就忘卻了雲母、厭煩、苦難和恐懼。他的興高采烈染了她,使她也快活起來。不管刮的是什麼陰風,這股火焰可不是註定要給吹滅的。
路易斯一生下來就成了她的生命之光,但是還從來沒象現在這樣強烈。他雖然離開了她,來到這個幼兒園,和幾百個小孩呆在一起,平時晚上多半隻能看到她幾分鐘,住在這個濕陰暗的、古老的石頭房子裏,由陌生的女人管束着,睡的是棺材般的木箱子,吃的是糙的大雜燴——儘管兒童的食物是猶太區裏最好的——路易斯卻象野草一樣茁壯成長起來。別的小孩消瘦,患病,先是無打彩、昏昏沉沉,後來在一陣陣抑止不住的哭泣中虛弱下去,終於落得凍餓而死。這個幼兒園裏的死亡率是驚人的。可是,不知是他的顛沛離——不斷地變換水土、空氣、食物、被褥和同伴——把他鍛煉出來了,還是象她常常想到的那樣,是堅韌頑強的傑斯特羅家和堅韌頑強的亨利家的結合,產生了一個達爾文所謂的優生者,反正路易斯是生氣蓬的。他在各門功課上都名列前茅。指畫法、舞蹈、唱歌對他説來都是一樣。他似乎毫不費力就勝過了別人。調皮搗蛋也是他領頭。幼兒園的保姆看見他又是愛又是恨。他長得越來越象拜倫,可是有他母親那樣的大眼睛。他那種既人又有些憂鬱的微笑,活兒象他父親。
她因為輪上夜班,所以總在這兒吃飯。烏達姆也在這兒吃。他通常總想法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一切。這就是他怎樣來和三歲的女兒一起消磨空餘時間的。他的子已經走了,被遣送走了。今兒晚上,湯裏的土豆很多,雖然是凍壞了的,味道有點腐,可是倒很可以充飢。他們邊吃着,他就邊念起他新編的台詞來,他的女兒和路易斯在一旁玩。那個輕便的木偶戲台就摺疊起來放在地下室的文娛活動房裏。後來,兩個孩子也下來看他們排演。娜塔麗排演了逗孩子們玩的木偶戲,一出龐奇和朱迪的戲,配上烏達姆含譏帶諷的台詞,已經暗地裏風靡了猶太區。這比她的美國公民身份更使她出人頭地。那種身份起先還使人驚異,可是不久就不足為奇了。不管是倒黴還是愚蠢,反正她到了這兒,對猶太區的人們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娜塔麗重新搞起這個丟了多年的少年時代的遊戲來,可以變得很快樂地全神貫注。她做木偶,給它們換上衣服,縱它們,使它們扮出各種滑稽姿勢來配合烏達姆的台詞。有一次,她甚至在他唱歌的那個黨衞軍咖啡館裏演出過。當烏達姆唱着蕩的德國歌曲,引得那些鬧鬧嚷嚷的黨衞軍官兵狂呼亂叫的時候,或是當他唱起《莉莉。馬琳》這類傷的民歌,引得他們眼淚汪汪的時候,她只好渾身顫抖地坐在那兒聽。後來,她的手哆嗦得很厲害,簡直縱不了木偶。幸虧這次演出並不成功。烏達姆的拿手好戲一個也沒拿出來,以後也就沒再叫他們去演出。猶太區裏有的是遠比他們高明的木偶戲節目可以供黨衞軍去點。少了烏達姆的譏諷,娜塔麗的小小演出實在並不出。
烏達姆是一個波蘭教堂唱詩班領唱人的兒子。他膚蒼白、瘦長如鶴,生着一雙熾熱的眼睛和一頭蓬鬆、捲曲的紅髮。雖然他創作和演唱狠褻的、甚至蕩的歌曲,卻在猶太會堂裏主持贖罪的宗教儀式。他和那羣組成並管理這個有名無實的猶太市政機構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一起,很早就從布拉格給遣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了。現在,柏林幫和維也納幫正在把他們排擠出去,因為黨衞軍比較喜歡德國猶太人。烏達姆在那個鬧劇般的特萊西恩施塔特銀行裏工作,儘管它已經成了那些後到的猶太人的地盤。這些人還是丟不下他們那種優越,總想把別人排擠出去,烏達姆對於猶太區裏的政治活動和鈎心鬥角所瞭解的,遠遠超出了娜塔麗所能理會的。他名叫約瑟夫。斯莫諾維茨,可是大夥兒都管他叫“烏達姆”她甚至聽見黨衞軍也這樣稱呼過他。
今兒晚上,他為他們最受歡的滑稽短劇《寒霜——杜鵑國國王》添上了一些新的笑料。
娜塔而給龐奇頭上戴了一頂王冠,還裝上一隻掛着冰柱的、長長的紅鼻子,這就是國王。寒霜一杜鵑國正在打敗仗。國王不斷把呈報上來的災難怪在國內的愛斯基摩人頭上。
“殺死愛斯基摩人!把他們全都殺了,”他不住地大發雷霆。好笑的是一個扮作大臣的木偶,穿着一身好象是制服的服裝,也有一個拖着冰柱的紅鼻子,衝出衝進,他不斷報告國內的匾乏、判亂和潰敗,使得國王聽了又哭又嚎;他還報告殺死了更多的愛斯基摩人,使國王聽了高興得又蹦又跳。最後,大臣衝了進來宣稱,所有的愛斯基摩人終於全給清洗光了。國王滿心歡喜,接着墓地又大吼道:“且慢,且慢!現在我怪誰好呢?我怎樣把仗打下去呢?這太可怕了!趕快派一架飛機到阿拉斯加去,再裝些愛斯基摩人來!愛斯基摩人!我需要許許多多愛斯基摩人!”幕落。
説也奇怪,猶太人會覺得這出劣的、以死亡為主題、含沙影的小戲滑稽之極。這些災難就象德國國內最近的新聞。那個部長報告這些災難時,用的是納粹宣傳的那種浮誇做作、自相矛盾的濫調。這種冒險的地下幽默,在猶太區的生活中是一種很大的寬。這一類的玩意兒很多,似乎也沒人去報告,因為它們一直繼續下去。
娜塔麗痛苦辛酸地縱着木偶。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害怕落進德國人的魔爪、把安全完全寄託在她的護照這個護身符上的美國猶太女郎了。那個護身符並不靈驗。最最壞的事已經發生了。奇怪的是,她心頭倒反而覺得自在了點兒,思想也清晰了點兒。現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個單一的目標上:帶着路易斯渡過難關,活下去。
烏達姆新編的台詞,講的是猶太區裏最近的一些傳説:希特勒患了癌症;德國人缺乏石油,戰爭打不下去了;聖誕節那天美國人將在法國偷襲登陸;諸如此類的痴心妄想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頗為盛行。娜塔麗縱着木偶的一舉一動,來配合烏達姆科打渾的台詞,他女兒和路易斯對這些笑話一點兒也聽不懂,只是對着紅鼻子的木偶哈哈大笑。排演完畢後,她緊緊摟抱了一下路易斯,從擁抱中觸電般地到了一陣鼓舞。然後,她就上她的英語課去了。
在少年男孩的營房裏,夜夜都有人上課。猶太兒童的教育是受到官方止的,但是他們沒別的事可做。德國人也不認真加以制止,他們知道這些孩子最終的下場,所以並不在意他們在屠宰場裏發出什麼樣的嘈雜聲。這些大眼睛的、削瘦的孩子辦了一份小報,學習各種語言和樂器,排演戲劇,對猶太復國主義展開討論,唱希伯來歌曲。另一方面,他們大部分都成了玩世不恭的、老練的小偷和騙子。對什麼也不相信,象耗子一樣悉猶太區裏的大街小巷,而且在方面都是過早就成了。他們歡娜塔麗的目光往往叫她到不安,雖然她覺得自己穿着那身帶着黃星標誌的、鬆鬆垮垮的棕料衣服,即使還沒到討人嫌的地步,至少也是一個沒有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