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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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啪!”地敲在剝去了繡花桌布的赤桌子上。她的響動好像是在夯戰壕。她不斷地哼哼冷笑,説早料到人臉一張皮説變就變。
我爸爸仍看着我。如看一個病痛卻無以言語的嬰兒,眼淚不斷從他眼裏出來。他一直問:爸爸説了你什麼呀?
我沒一句話。他給我媽媽拉去喝粥,坐到凳子上,仍轉過來看我。看他自己。在我瞪起或垂下的眼睛裏,兩年來,他就這樣看他自己。那記耳光揍出去,一些人快活地跑來祝賀他,拍他肩膀,説那一記揍得真帥,應該多揍揍那個掃盲生。從此我爸爸就常在我眼裏看他白己。他想看見那個讓我陌生得發怵的父親究竟什麼樣兒。他太想從我眼裏認清自己那個突如其來的行為。它被什麼發出他的身心。那發它的秘密機關在哪裏。一定有一個極其秘密的觸發點,不經意觸碰,蹦出那個全然不相干的舉動來。
是什麼觸發了它,觸發了他和我生命中一連串的後果,他多想從我眼裏知道!
人們在大字報中列出的那些罪狀,他要從他女兒的眼裏得到最後驗證。
我不理母親的催促,從他們的早餐邊走開、坐到高凳子上去。面朝窗。然後我開始研墨,研得桌椅直晃,我自已頭也暈起來。各家起牀了,在這個冷的早晨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極致,同時打開窗。若沒有如此音量,他們自家的收音機説的什麼就會聽不清。人們可以在收音機快悦聲響中苦悶、懼怕、吵架和自殺。
我媽媽在勸我爸爸把一碗粥喝完。説人是不可救的王八蛋。她自己大聲將粥划進嘴裏,在給我爸爸、我,全體的人做個“好好活下去”的示範。
我寫出一羣一羣無意義的字。知道父親多麼脆弱,有一搭無一搭的自殺念頭正在他心裏起着圈圈的漣漪。
早飯後,我媽媽一二三地佈置如何活下去的措施,那是規律:一準一夜間得了罪名罪狀,他早些遲些要給抄家,停薪水,然後“隔離審查”私堂和私獄叫做“隔離審查”和“牛棚”我媽媽説:先燒吧。
我把小煤爐置在後院,拎一隻紙簍,裏面裝着我爸爸半生寫的手稿。幾十斤重,之後是書;那些成了敵人的作者贈送給我爸爸的書、上面有他們的簽名。其實這事我媽媽早就幹起來了,她一兩年來一直在用信件、記、照片生爐子,一切她認為危險的東西成了頗好的燃料。
她要我照她的樣兒;坐一隻小板凳,慢慢地細細地去燒。我拿一把破芭蕉扇,一頁一頁扯爛書投入爐膛,看它搐聽它絲絲呻,黑字跡變成了白。我儘量不去看那些人的名字。
我爸爸突然跑過來,從簍子裏拿出已被撕成燃料的《紫槐》,兩隻手拼接一頁,卻沒拼上,手又去簍子裏掏,掏出它的作者的照片來,那還是個穿布軍衣的年輕人,右肩略聳,下半節手臂連同撕爛的半頁封面不知去了哪裏。挎在手槍上的右手。
我看見他眼睛裏有那樣的情。那樣的黯然神傷和思念。他蹲在簍子邊,拿出一些殘碎字句飛快地讀着,生怕我燒得比他讀得快。
我説:爸爸,這書寫得好嗎?
他説:好,寫得真好。
一副神情都是緬懷。他回到初次讀它的時刻,初次見到那張生氣的臉。
他又説:寫得比我好。
意識到失了,他瞄我一眼。他自我更正地説:我是説這個人就照這樣老實巴地寫下去,不得了。要是不去搞權術,他會比我寫得好。會好很多。
我爸爸看着灰燼在冬霧中飄不動,從一米多高的地方就落下來。白紙成黑的了,黑字變了白。他知道明天或後天就有人來抄他的家,把他捕走。他知道這是最後一刻他能有個自己人聽他講幾句自己的話。他想用那一刻把他和那位朋友之間的事讓我懂得。我爸爸眼中的温情濃厚起來,看那些並不輕飄飄的灰屑不斷飛和落。似乎是在向一個人託秘密,他對我説:那些人都不懂,説他掃盲生,其實我告訴你呀,他是個非常好的作家。
我發現他是痛苦的。終於敢於説出真理而那真理讓他痛苦。也為長久隱瞞這真理而痛苦。他就那樣蹲在那裏,看着他和他的最後一點聯繫給燒掉了。又是喃喃的,他説:你知道嗎?其實我幫他寫的並不好。那個三部曲,我是沒有寫好。我沒辦法寫得好。
我説:不是滿好嗎?
他説:沒寫好。他自己寫會好很多。會留下來的。我沒法寫好。雜念吶。人有雜念就沒辦法了。
我爸爸那天太想有個人聽他講話。外面,家裏,他已沒有一個人能講話。從他揍了賀叔叔,他對於自己的新形象新品格全無信心,變得心不在焉,一邊講着什麼一邊總在對聽他講的人察顏觀,看對方對他的新面目有怎樣的反應。他到他從人們的眼睛裏讀到“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的潛語。他話少了,常常眨巴着眼睛在想某件事。
連綿不斷地在思索:吃飯,看報,去參加各種集會,跑在望不見頭尾的慶賀或聲討的人羣中呼口號,所有時刻,都不會打斷這思考的連續。這思考所需的力集中使他動作機械並用力過度,手腳都不夠負責任。
在思考一件並不很明確的事情:自殺。
並不是在佈置自殺的步驟。自殺,它自己會成。是從我祖父那兒來的,只不過要在他體內成長,成。在那個我焚燒《紫槐》的早晨,它成了。
因此我聽出了他話中過分的真誠。
就在他想具體對自己下手的時候,那天半夜,來了一羣人把我父親帶走了。事實是:這羣人及時破壞了他潛意識裏成得剛到火候的“白殺”門被敲得急促而肯定。我媽媽心裏已明白,卻還坐在被子裏問“誰呀?”進來一些戴紅袖章的人,把一個白袖章套在我爸爸的手臂上,上面寫着他的罪名和本名。有了它就省了繩綁,省了手銬或腳鐐。我媽媽蓬頭垢面地捲起被褥,換洗衣服,半管牙膏。不必任何人吩咐,每個被半夜帶走的人都要有這些東西準備。她動作照樣很大,十足的勁頭。她穿着灰長襯褲,是我爸爸的,洗縮了水,就那樣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黃腫的臉皮泛着高傲的光。
來帶領我爸爸的七八個人也在忙亂地到處查看,打開每個櫃門,屜,開到極限,不關回去,所有屜都了口。他們翻出某頁陳稿,還出聲地念幾句,再譏笑地看看我爸爸。有幾個櫃門上二了鎖,他們掏出現成的工具就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