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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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不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會開始得那樣早,能越過種種巨大的不可能。
誰不愛慕他呢?我們必須愛慕英雄和偶像。飢餓於是產生了詩歌和美麗。
我把手停在嘴邊,連鼓掌也不能夠了。他那樣長久地看着我是怎麼了?兩束温情的目光從那帶支配的身軀上投向我。不僅温情,他還覺得有點好玩。一個小女孩為了他那件遙遠得失去真假的身世傷心,他有些被逗樂了,又有一點愧意。人們把故事團來團去,一層層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這小女孩竟對它那樣信以為真。
有一剎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來。要來抱起小女孩,給她一番哄。告訴她,許許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
十八歲時,賀叔叔説他在朗讀會上確有那衝動。但我不相信他會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記憶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説自已的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賴於我們記憶的不可靠而存在。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記憶的另一半。
我爸爸坐在我右邊的椅子上,他的右邊是我媽媽。那個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們抿緊嘴打飽隔的那個大饑荒的晚上,對於我爸爸最重要的一個節目,是賀一騎將在閉幕前朗讀那部長篇小説中的選章。誰也不知道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寫出來的。知道的是,賀一騎在寫一部巨型小説,史詩般的,畫卷般的,規模百萬字的,我爸爸將替他潤
文字。
我媽媽用胳膊肘輕杵一下我爸,他才看見賀叔叔正走向舞台中心。一身海軍藍,一隻手穩在右肘那看不見的左輪上。我爸爸看見他的一筆一畫在賀叔叔的手裏握着。
我爸爸和大家一塊鼓掌,笑容癱瘓了。賀叔叔轉向麥克風,人們還在鼓掌。我爸爸卻停下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看着賀叔叔正派、紅潤的臉,稿紙上的濃墨滲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彷彿是到哪兒傷了,他一動不動,以知覺去摸索那隱秘的一股疼痛。
賀叔叔的臉那麼年輕,那麥收的血
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話音在大廳裏嗡嗡起來。閲讀很慢,很沉穩,在一些柔緩的拐彎抹角上,等待着聽眾的理解。他明白聽眾全跟上了,眼睛把所有人罩住,壓住所有的急切,將食指在舌頭上抹一下,稿紙果斷地被扯起而發生撕裂般的聲響。
接着念下去,繼續他的征服。
一處或兩處,我爸爸獨自闖出幾聲笑來。他知道自己在語句中埋伏了什麼,因此他早早進入了期盼。他曾在那兩扇書架搭建的書齋裏,一遍遍地寫和撕毀稿紙,把那些機關設置到字裏行間。此刻他一人獨守後台,預期所有的機關奏效,玩出把戲來。把戲成功了,並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笑時他竟沒發現他是唯一知底細者;除了他,沒1個人懂得那語言和細節佈設的絕妙。除他自己,沒一個人在意那把戲的謎底。就那樣,爸爸的笑聲從肅靜中爆出,如同太平無事的夏夜,乘涼人羣中無端無由響起兩個爆竹,那樣嚴重的缺乏上下文和羣體意識。
當然,我無地自容。
周圍有人嘖噴,顯出被惹煩的神。
我媽媽踢了踢我爸爸的腳,他卻還是把那笑的音階全奏完了。笑過,爸爸到強烈的無趣。他駝起背,兩隻手裝在風衣口袋裏,腳仍是掌心對掌心,輕微顛晃。肯定有點失意和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憤恨別人,只是偶然地,他會真誠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賀叔叔都參與的這份友情。
真心的喜愛他。喜愛賀叔叔的勇敢,仗義和豪。覺得最
引人的是賀叔叔璞玉渾金般的獨創
。沒有規範,沒有格式,一個一個的故事都被濃烈地個
化了。我爸爸説,你可以寫賀一騎那些故事。不過不會有他的氣味。我爸爸的藝術良知是清澈的。
其實他不是被賀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愛所奴役。
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相互傾軋,像所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我們對父母、父母對我們,傾軋不僅是物質的,而是心靈的。
大概應了心理學的“反動力”之説。人喜愛自己能認同的人,卻因了反動力的緣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認同的東西所引。
再給我一些時間。
在講到你認為是癥結之處以前,你得讓我建立信賴。
還好。我們昨天一塊吃了午飯。
不是,是校園裏的便餐廳,學校沒有中國餐館。
一件軼事:保險公司給我推薦的那個在保險網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錄音電話還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兒子按照我一個多月前留在答話機上的號碼給我回電。那是他兒子頭次跨進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遺物。
七十多歲的老醫生,三隻漆黑的檔案櫃、裝滿他患者們的陳述記錄。他死了,他兒子不再需要這些記錄。誰會需要這些記錄呢?從此後誰對它們負責呢?
…
好的,請問吧。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
我明白你是指幻聽。不,沒有過。
那是有過的,但自己同自己説話不算症狀吧?